01
玻璃缸里有一条鱼，静静地待在缸底。
“另一条鱼死多久了？”天宇呆呆地盯着鱼缸好一会，对我说。
“很久了吧，大概……”我条件反射似的回想那条鱼是什么时候死的。
“再买一条吧，”天宇扔了几粒鱼饵到鱼缸，“它一个人会很孤单。”
鱼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双眼瞪着天宇。慢慢往上游，一口，吃掉了它的食物。
它一个人会很孤单。
真的想不到，这句话竟然是从你的口中说出——竟然是在圣伦高级中学高三部第一名、校园歌手大赛一等奖、拥有一张可以瞬间秒杀少女的精致的脸、每天快乐得足以让我嫉妒的你——陈天宇——口中说出。
“嗯，”我想确实应该再买一条了，“时间不早了，你还要回家温习功课。我的病没事，谢谢你能来看我。”
“还是不去上课吗？你已经两个月没去上课了。”
“嗯。”
天宇瞥见了桌子上的墨镜和纯黑色口罩，眉头微蹙，看样子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然后便退出了屋子。
我在窗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有像电影中被夕阳拉长的唯美画面，我看到的只有迅速消失在喧嚣中的身影。
——为什么，越看越觉得做作？
甚至矫情。
02
生病的第一个星期，我每天都会很烦躁，每天都会摔东西。
我爸说，摔吧，发泄出来就好了。然后妈妈给我买了沙袋让我打。
我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可是当我想到我死之后，爸妈悲痛欲绝的脸，我又放弃了这种想法。
——我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有些事，别人再怎么劝，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依旧改变不了你。只有自己心态调整了、看开了，事情才能有所转变。陈天宇来过之后又过了三天，我决定，去学校上课。
“距2010届考生高考还有50天。”刚走进教室便看到了这几个醒目的大字。
“小陆回来了啊。”班主任的一句话引的同学们的目光都投向我。我赶紧低下头。
“嗯。”
“先找个位子坐下吧。”
原来，教室的位子换过了。陈天宇和紫瑜坐在了一起。和预料中的一样。
“哦。”我皱了皱眉头。然后心事重重地坐在了他俩的后边。
班里只有这一个空位子了。
03
紫瑜。
看着她的背影，回忆的录像带开始播放，那是2010年，高一。
“如果没有时间涂卡的话，可以交给我啊。”少年把头倾向邻座的女生，微笑着等着她的许可。
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轻洒在女生身上。校服、马尾，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装束，在阳光的映衬下，一笔笔，画在了少年心里，如一副淡雅的绝妙工笔画。
女生抬头，微怔。额头上已渗出汗珠，或许是马上就要收卷而紧张的缘故吧。
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对话，在月考考场上。两个人，就算是认识了。
少年很珍惜和女生在一起说话的时光。那种感觉对少年来说，来之不易。
那个少年，就是我。
那个女生，就是紫瑜。
为什么现在他们两个却坐在了一起。
喜欢的女生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开心地说笑，这种经常出现在电影中的狗血场景，怎么偏偏出现在了我的世界？
这天晚自习，班主任召开了“增强学生自信”的主题班会。大家都很喜欢这段时间，因为在这时，大家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松一下，不用学习，而且不会被老师骂。
班主任说：“每天早晨起来，对着镜子，微笑着说‘我是最棒的’。这样时间长了就会变得自信。”
他的声音带着杀伤力穿过我的耳膜，我一怔。
镜子是吗？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看到过这种东西了。
自从那次浓硫酸事故发生后，我一直闷在家里，不敢出门。妈妈撤掉了家里所有的镜子。
毁容。
04
六鷁退飞。
记得意外发生的前一周，陈天宇还在和我一起下围棋。我们两个就那样静静地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在高三，虽然花掉这么长时间对我们而言有些奢侈，但那种快乐，那种好朋友在一起的默契却真的很让人满足。只好朋友在一起才会有的幸福感。
“你那最后一招叫什么名字啊？”我站起来，耸了耸肩。表示对棋盘上的败局无可奈何。
“六鷁退飞啊。”天宇回答道。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诶，”努力地回想，感觉是那么的熟悉，“嗯，记起了，夏茗悠写过一篇小说叫《六鷁退飞》吧。”
记得文章中有这么一句话。
“六鷁退飞”，排除它在围棋中的意义。原意指水鸟高飞，遇风而退，预示灾难。颇具象征性。
预示灾难是吗？
也就是在那次下完围棋的一周后，近乎毁灭的灾难，浓硫酸事故，猝不及防地打碎了我的世界。
陈天宇，你是故意的吧？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全是你一手策划的对吧？我知道你也喜欢紫瑜对吧？
先使用六鷁退飞警示我，然后制造什么浓硫酸事故，接着你俩成了同桌。你却还假惺惺地到我家看望我可怜我。
——怪不得越看越觉得做作。
事故发生后，我偷偷跑去学校。怕你们看到我的脸，我戴了口罩。在教室的后门，我远远地望见你在和她说话，她认真地听你讲，不时还笑两声。
从小我们就在一起长大。我大你一岁。小时候你不懂事，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和我抢，我都让着你。
为什么，这次也要和我争。
泪，瞬间土崩瓦解。
05
四月，上海的梅雨还没有到来。
我依旧是戴着那纯黑色口罩，一路脚踏车来到了一家金鱼店。我想，应该再买一条鱼了。
它一个人会很孤单。
——就像，我一样。
金鱼店的主人我认识。算起来和家人还有着亲戚关系。即使是好久不见的亲戚。
“拿爸爸妈妈呢，伊拉好伐？”主人认出了我，操着一口上海方言笑着和我打招呼。
“蛮好。”我放好脚踏车，进了店门。
店里飘着音乐，歌声悠长，是上个世纪的老歌了，姚苏蓉的。像店主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会对那个年代的歌比较偏爱吧。
突然，看到了一个玻璃缸上的标签。
“名称：斗鱼。在好斗鱼类中，以斗鱼最为著名。为了和敌人作斗争，常常不顾自身生命，常做孤注一掷。”
好斗的鱼吗？竟和好胜心极强的陈天宇有点相像呢。什么都要做第一，什么都要分出个胜负的陈天宇。
开始有点讨厌玻璃缸里的这条鱼了。
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个戴着口罩的少年，没有能力去面对生活的少年。
陈天宇，你这样叫我怎么和你斗？
“斗鱼，喜欢独处。”我继续读着标签。
喜欢独处的鱼吗？
或许是因为太高傲才找不到同伴的吧。
从小到大我们就在一起玩，把你当成好朋友。最终，我却还是没有看懂你，陈天宇。
子非鱼。
我不是陈天宇，我看不懂他。
我胡乱扔了一把鱼料，便转身离开了。
“欢迎侬再来，代吾帮拿窝里相问好。”主人笑着送我出了门。
06
6月7日。高考。雨天。
由于落下几个月的课程。复读是必须的了。
出成绩的第二天。我没有像电影里演的，跑到海边，向大海发泄自己的情绪。而是默默地整理自己的复习资料，准备复读。
朋友不断劝我，复读一年，这路太辛苦，回头，可好？
我说，我不甘心。
陈天宇，以圣伦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考入F大。他的名字骄傲地出现在光荣榜上。这光芒，太刺眼。
可即使是戴着口罩的我，依然要直视你。唱歌不如你、围棋不如你、容貌不如你，什么都不如你的我，陆小雨，在高考上，一定要超过你。
陈天宇，我迎接挑战。
我要和你比。
07
6月30日。依旧是雨。
紫瑜找到我。说她让她爸爸在北京找了一个外科专家，上海治不了的毁容在他那儿可以治好的。让我下周去接受治疗。
受宠，若惊。
——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紫瑜又给了我一封信，然后离开了。
看着她消失在雨中的画面，觉得很感动，也很温暖。
突然想到，她刚刚来的时候，没带伞是吧。
陆小雨，
见信好！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给我留下了不一般的印象。还记得高一夏天的那个月考考场上，你在阳光映衬下的侧脸，嘴角好看的弧度，以及你主动提出要帮我涂卡。这一幕幕的情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看得出，我在你心中的位置也不一般。可我们，却谁都没有说破。
当时的我们都知道，眼下的三年，我们谁也没有权力挥霍，我们，谁也挥霍不起。
可我一直都十分珍惜和你一起说话的时光。
就这样一直到了高三，发生了那次意外。其实，大家都很难过。造成这次意外的陈天宇，也十分懊悔。
然而最担惊受怕的那个人，便是我了。我怕，我怕你想不开，怕你不敢再面对我。你离开学校的那一天，我哭了一夜。直到流不出泪了。
可我知道，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拜托我爸，让他四处寻找全国最好的外科医生帮你恢复容貌。
手术成功的可能很大。即使失败也不用担心，你有没有读过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春琴被毁容之后，佐助为了在自己的脑海里永驻她的美艳姿容，竟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佐助如我。
我已经被北京Y大录取。希望你会好好复习，你的成绩比我好，明年肯定可以考到北京P大的。
在一个城市就好。
我会在这里等你。
紫瑜
08
眼泪，再一次决堤。
这一次，却不是因为伤心。
陈天宇，我没有输。
我不是你，所以我看不懂你。
而你，也不是她，也不会看懂她。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记起了夏茗悠的《六鷁退飞》。
六鷁退飞，不止预示灾异，它也预示着局势逆转。
——鸟儿的展翅声、水声、风声……它们凭空而起，沸反盈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