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国失联了。
马建国当年考上的是师范大学,师范大学不用交学费,但是不用交学费并不能改变他骨子里带出来的贫穷。他的衣服寒酸得让他自卑,穿在他这个天之骄子身上根本无法去匹配大学校园的浪漫。他时常错过正常的饭点,有意拖后半个小时再去食堂以便买到最便宜的饭菜而不至于引来异样的目光,他甚至希望所有菜都早早卖完,他好名正言顺地用免费的菜汤去下饭。
其实马建国还是很帅的,他个子高挑,相貌堂堂,但是他不敢去追求女生。这倒不是因为苏冬梅的存在——苏冬梅早就被他看作自己贫穷背景上一抹可有可无的亮色,而是在这些大城市的女生面前,他自卑到没有勇气奢望爱情。
二年级的时候,同系的一个女生频频向马建国示好,经常在饭堂买好两份菜等着他的出现。马建国有时吃了姑娘给他买的菜,又觉得不合适,下次就有意避开。次数多了就有同学说他交了桃花运,他说:“那把这朵桃花给你如何?”马建国之所以对这个女生意兴阑珊,是因为她的相貌实在不敢恭维。不但皮肤糙黑,而且又高又壮,脸庞却偏瘦,眉眼间缺少女性的柔美,却多了男人的粗犷。
对于马建国的冷落,这个女生倒不以为意,她的资本不是相貌,而是背景和家世——她的父亲不仅是有名的学者,而且是学校党委组织部长。
女生转变了策略。在一次入党积极分子的大会上,她坐到马建国身边,直截了当指着台上的父亲说:“看见没,那个是我爸。”马建国吃了一惊,他认真地朝台上看了一会,心想,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领导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儿。但很快马建国的心里亮堂起来,就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摸索到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线光明。再转脸身边的这个女生,好像突然变得漂亮起来,硬朗的脸庞也似乎一下柔和妩媚了。
那一刻,马建国似乎看到命运女神在难得地向他微笑。开完会,他主动邀请女生一起散步。在被浪漫的气氛充溢着的校园里,女生受宠若惊地走在他的身旁,向大家昭示着他们关系的明确化。
随后的那个暑假,苏冬梅的失恋便无可避免了。
组织部长对女儿的恋情持谨慎态度。部长年轻时与马建国的经历类似:出身农村,家境贫困。作为过来人,他对马建国的企图心洞若观火。部长调查了马建国的家庭背景,也调查了他的学习成绩和平时的表现,发现这个孩子除了贫穷这一点跟自己相似之外,他的努力程度和对学业的专注,都远远不如年轻时的自己。作为父亲,部长明白,世上只有他一个男人能给女儿无条件的爱,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下生活,那就是她的父亲。而马建国不能,就目前来看,马建国甚至不能给自己创造更好的条件。
但是女儿依然痴情,特别是在马建国转变了态度后。女儿确实才貌平平,但是再怎样平凡普通在他这个父亲的眼里都是无可替代的,看着沉浸爱河的女儿,他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兼领导无论如何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他必须不动声色地让女儿离开马建国。
他告诉女儿也告诉马建国,要想让他同意他们的关系,马建国必须得到奖学金,哪怕是最末等的。部长强调说,这是底线。
部长认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因为他以前年年拿头等奖学金,而且并没有人以此为条件。但是对马建国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县里上中学的时候他的确名列前茅,可是到了大学里,比他优秀的人比比皆是。那些来自全国各地大城市的同学,并非如传言一般都是纨绔子弟,相反,很多人比他更加刻苦努力。而且他们的见识,远比他要宽广。要想从这些同学的手里抢到奖学金,谈何容易?
学期结束,马建国失败了,而且很惨,多门功课挂科。部长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严禁女儿再和他交往。开始女生还又哭又闹寻死觅活,部长和部长夫人在女儿身上展现出了老道的思想工作的工作技巧和能力,把女生劝得开始回心转意,最后他们抖着马建国的成绩单问女儿:“你说你看上他什么了?这样的成绩值得你要死要活的?凭这么多挂科还想拿奖学金?”女生无言以对。
部长用高超的手段让女儿重新审视这段感情。女生冷静下来后十分理智,重新评估了她的爱情。评估的结果是平静地跟马建国提出了分手。
马建国想耍赖耍横,却完全没有这个胆量,多门功课挂红又沉重地打击了他的自信。马建国心灰意懒,向学校提交了休学申请。随后没人再看见过他。
休学期为一年。一年后,马建国没有出现,于是他的学籍被学校注销。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马建国离校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先回家在哑巴妈的坟前磕了一个头。然后背起行李跟着南下的大军打工去了。
他急需挣钱,他急需脱贫!
几年后,马建国又回到了他走出山沟的出发点。他不想回来,但是这个地方似乎向他伸着无形的触手,又像是对他分泌出看不见的黏液,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把他黏住,拽回来。
在这个离中英街近在咫尺的地方,马建国做过工地小工,做过清洁工,也卖过保险。最终在一个物业保安兼保洁的岗位上稳定下来。他甚至谈过两个女朋友,但是结果都是无疾而终,他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他和女朋友一起去中英街,那不过就是一条窄窄的有点破旧再普通不过的街道,他想起了当年和苏冬梅在老家的水库旁的约定,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真的到了这里。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马建国专心致志地做着保安。
保安马建国的工作之一是在停车场指挥停车。
指挥停车这事马建国喜欢干,他喜欢看到那些有钱人或者有权的人在他的指挥下左一点右一点前一点厚一点地挪动汽车,有时甚至能一脸严肃地要求他们重新来。她甚至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在驾驶位上,那一定非常神气。
所以后来他想,假如事先知道那个司机喝了酒他就不会去搭理那辆车。可是当时他并不知道,于是那辆车在他的指挥下一头撞到了旁边的车上。开车的是个胖司机,他下车看了看情况,扭脸骂就吓傻了的马建国瞎指挥。
马建国虽然不会开车,但是指挥别人倒车又不是第一次,所以他肯定自己不是瞎指挥。于是两人开始争执,争执很快发展成对骂,对骂又很快发展成撕扯。酒精上脑的司机被年轻力壮的马建国推倒在地,起来后就急了眼,指着马建国就骂:“你他妈一个保安,老子撞不死你!”说完跳上车,一脚油门,车子轰的一声撞到了马建国的左腿上。
随着马达的轰的轰鸣,马建国的脑子里也轰的一声,随后左腿就跟面条一样软了,借着便是钻心的疼,他啊,啊地叫着:“我腿断,了我日你妈我腿断了……”,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马建国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左腿从脚踝到大腿,打着厚厚的石膏。
到目前为止,他知道自己的腿被撞断了。但是至于这件事情应该怎么解决,他完全不知道。所以当肇事司机提着大包小包进来的时候,他竟然有点害怕。
胖司机好像没有前几天那么胖了,他一进门就痛哭流涕,跪在马建国的病床前狠狠抽自己嘴巴子,骂自己不是东西,请求马建国的原谅。最后求马建国,警察如果调查,就说他是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撞上的。“兄弟,求你了,你放过哥,哥不会亏待你。”说着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
没人的时候马建国打开信封,看见里面装着一叠钱,马建国数了数,整整三万。
于是马建国决定私了。他跟来调查的警察说,他跟胖司机吵是吵了两句,但他是在倒车的时候撞的自己,不是有意的。警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在笔录上按上指印就不再问了。
拆了石膏,能下地的马建国发现左腿比右腿短了五厘米,他觉得事情严重了,他觉得三万块钱换来个跛腿,实在是太不合算了,应该要更多的赔偿。于是他去找到胖司机,胖司机又胖了回去,看到马建国态度也挺好,不过提到追加赔偿他就说:“钱呢,只能这么多了,还想多要的话,爱上哪告上哪告。”于是是马建国又来到交警队,警察说:“对不起同志,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我们爱莫能助。”
马建国出了交警队,想了想,决定回物业公司继续上班。经理看着马建国的跛腿,指着岗亭里的一个小伙子说:“这岗位不能没人啊你说是不是?”然后去财务领了一千块钱交给他。
给钱的时候,经理趴在马建国的耳朵边说,胖司机为了摆平这件事,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马建国听了这话,心里就跟吃了个苍蝇一样难受。
马建国没地方去了。想来想去,只有回家,那个他不愿意回又不得不回的高庄镇刘秀村。
这时,正是苏冬梅怀孕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