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上,叶倾嘴里叼着一根小草,眯起眉眼看着天上的太阳,晃晃悠悠的走在前头。没过多久,他回头道:“差不多该换人了吧,文茵,你那什么,休息一下不?”
走在最后的曲文茵抬手擦了擦湿润的鬓角,喘息道:“不了,多谢莫先生体谅。不过文茵还能坚持。”说到这儿,他嘴角艰难的向上挑了挑,勉强道:“就是不知道欧阳公子意下如何。”
一旁被迫搀扶他的欧阳介绿了脸,咬牙切齿的挤出来一句话道:“不了,我没事。”
叶倾转回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前几天在长福山上,曲文茵的腿被水鬼捅了一刀,谭月被擒之后直接就痛晕了过去。之后虽然及时的抹上了药粉,愈合效果很好,但行走还是颇为勉强。本来叶倾的计划是先在客栈休息几天,然后再赶路,但架不住曲文茵自责的小眼神,只好提前了几天上路。
曲文茵的恢复情况只能蹦着走兔子步,还差点崴了脚。然而虽然身残,但仍志坚,在他坚决的要求和紧张的时间情况下,叶倾只得让那两个不识人间疾苦的贵公子扶着点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
叶倾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叹了口气道:“要过城门了。”随后,身后的白蓬殷和曲文茵默契的掐了个诀,互相往对方脸上抹了一个易容咒。
只有一旁欧阳介没反应过来,愣头愣脑的道:“我原来都是御剑飞过去的。这回为什么走城门?”
叶倾又是叹了一口气。似乎自从带上这三个麻烦,他叹气的次数就直线上升了好几倍。他无奈的道:“你们除了一个口信什么都不说就跑出来,不少门派的弟子都在留意你们的动向,御剑是为了更快的被抓回去吗。”
关于这件事叶倾也是没办法。这三人一言不合就偷跑出来,除了一个口信什么都没跟家族说,还像三张牛皮膏药一样死死黏在叶倾屁股后面。本来他和莫枫的计划是处理了谭月就甩了这三条尾巴,两个富家少爷在外边风吹日晒一阵子也就回去了,外加一个曲文茵照顾,饿不死他们。
然而理想是美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白蓬殷早早的就察觉出叶倾的想法,悄悄在叶倾衣服里放了一张追踪符咒。叶倾打死也想不到一群早应该服服帖帖的小辈们敢在自己身上动手脚,几次甩开又被跟了上来,最后从自己腰封夹层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追踪符。
可能是白蓬殷小时候建立起的那点微弱的心灵感应起了点联系,天不亮他们就把叶倾堵在了客栈门口,明确的告诉叶倾曲文茵的腿伤严重了,再这样下去会保不全留下什么病根。
可怜叶倾这辈子都没想到,现在居然有人会用自己威胁他。仙门最常用在叶倾身上的两个词就是阴险狡诈和无情无义,他心够狠,够硬,心里唯一牵挂的那几个人,不是去地府投胎转世就是与他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世上硕果仅存的几条软肋是除了小陶山外唯一能打动他的东西,而白蓬殷就是其中之一。
于是,无可奈何又是情理之中,叶倾接受了这三个没人要的小可怜,给了他们一个可以暂时挡风遮雨的地方。
欧阳介被叶倾噎的没话说,只好默默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个易容咒,满脸期望的看着叶倾,希望得来一句违心的表扬。
然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祖宗的话总是这么有智慧,叶倾掐了个诀就破开了三人的易容咒,重新给他们在脸上拍了一个咒,道:“你们要是用这种易容咒,还不如直接带个面具得了。”
入城的队伍缓缓移动,守城的士兵不等叶倾开口,就问道:“修仙的?”
叶倾笑了笑道:“哪有,我那里跟那些仙君们攀上关系啊。”他从背后一把将白蓬殷扯出来:“我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家丁,会一点皮毛,护着我家小少爷来烧香的。”说着,叶倾就摸出一块银子塞到守城士兵手里,“您就通融一下。”
守城士兵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摇头道:“不行。几个门派都派人在各个关卡守着,修仙的进出都要记录。这些个门派和朝廷都有关系,被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事。”
叶倾往他手里又塞了一块银锭:“拜托了。”
守城士兵咧嘴笑了一下:“成,小心这点儿。”
过了城门,白蓬殷愤愤道:“那士兵也太贪心了,一块银子还不够。”
叶倾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另外,”他伸手在白蓬殷头上敲了一记,“花的是你莫公子的钱,心疼什么。”
白蓬殷震惊道:“你们这么熟吗?”
叶倾道:“我一个云游道士,身上一两银子也没有,怎么养你们这三个败家小玩意,卖身都不够。还好莫公子慷慨,不然你们就风餐露宿睡大街吧。”
白蓬殷:“……”不,重点是你身上为什么会一两银子也没有。
叶倾正要说什么,他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很快消失的身影,低声道:“别说话,赶紧去寺庙。我们被注意了。”
说着,叶倾有模有样的对白蓬殷说:“公子,那我就让文茵先去客栈等着,我陪您先去佛寺,毕竟这是大夫人的心愿。百善孝为先,若是为这耽搁一会,先生不会说别的。”
白蓬殷故作沉思:“行,好歹也是我母亲的心愿。”
察觉到那种如芒在背的注视消失了,叶倾轻轻松了口气,白蓬殷察觉到他的松懈,低声问道:“走了?”
曲文茵问道:“莫先生,脸上的易容回去可以去掉吗,感觉怪怪的。”
叶倾缓过一口气道:“走了。去佛寺吧。随你,你一个家仆,去掉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你们两个必须留着。”
白蓬殷惊讶道:“不是都走了吗,去佛寺干什么。”
叶倾懒洋洋的说:“没完。要是没去,今天晚上就别想睡安稳了。”
千佛寺主要以一尊千手佛闻名于世,吸引来的香客络绎不绝,寺庙周围香火围绕,叶倾一只脚刚刚踏进门槛,转头就打了个喷嚏。感受到一旁僧人谴责的目光,叶倾用手在脸旁扇了扇说:“灰太多了。”
僧人:“……”这窗明几净,也亏你说的出来!
叶倾回头看去,白蓬殷已经拿了几柱香拜倒在佛前,正低声说着什么,叶倾摇了摇头,正欲向外走,一个僧人突然道:“施主不拜佛吗?”
这么问有点唐突,叶倾怔了一下,旋即笑道:“不了,我不信这个。”不过叶倾看了白蓬殷一眼,还是拿起了香柱道:“不过既然少爷拜佛,那小桑陪着就是了。”
说着,他跪伏在蒲团上,低低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随后叶倾起身问道:“灵验吗?”
那僧人笑道:“心诚则灵。”
叶倾玩笑一样拍了拍青衣说:“那看来是很难灵验了。”
那僧人突然收了笑道,“施主,宁折不弯固然是好,可是过刚易折施主想必也是知道。执念是固然要有,可执念太深,就变成魔障了,施主还是要小心为是。”
叶倾愣了片刻,忽然道:“执念不除,心魔不破。我被灭一家满门,然后被诬陷数年,旧怨未结,新愁未了,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怎能甘心。”
僧人说:“施主,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要学会分辨。看清了未必是好事,迷糊着也不一定是坏事。”
叶倾哼了一声,似乎很不以为然。
听着他们猜哑谜一样说话,白蓬殷早就不耐烦了,又不敢上去插嘴,被周围僧人的目光看得别扭。看叶倾向自己走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走出寺庙,白蓬殷说道:“你别听那秃驴瞎扯,这些秃驴一个个都是扯皮的好手,专门吓唬人的。你连明映镜都收了,还怕那些秃驴吗。”
叶倾不以为意的说:“高人往往是避世的,谁知道呢。”
白蓬殷说:“你和那秃驴说完话以后心情好像不错。”
叶倾失笑说:“生气了?”他摇头说:“没什么,曲高和寡,知音难觅,能知我两三分,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很开心。”只是可惜太天真了,难怪要避世。
叶倾张望了一下,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莲蓬的摊子,便说:“我给你买个莲蓬尝尝吧。”
说着,上前就要摸银子。
他半蹲下身来,认真在那一堆莲蓬中挑选,选好了正要拿走的时候,叶倾不经意的抬头,刚好看见对面的墙上新贴的悬赏画像。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画像上,分明就是曲文茵的模样。下面还有字:生死不论。
叶倾拎着莲蓬站了起来,他眼前有点发黑,不久前曲文茵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莫先生,脸上的易容可以去掉吗,感觉怪怪的。”
他怎么说的来着?
你一个家仆,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家仆。他怎么忘了,跑出来的是玄安派和清遥派掌门的孩子呢,他怎么忘了,自己曾经还是个三心观弟子呢。他怎么就忘了呢?
叶倾回过头去,对上白蓬殷难看的脸色,白蓬殷问道:“莫先生,现在怎么办?”
叶倾低低的说:“回去,他们还在等我们。”
白蓬殷拔出佩剑就要跳上去御剑,被叶倾一把拉了下来:“你这么明晃晃的干什么,想让他们知道那个烧香拜佛的公子是自家少爷吗?”
白蓬殷红着眼吼道:“你说干什么,曲文茵说不定就要死了,欧阳的那几个哥哥一直看他不顺眼,现在还磨磨蹭蹭的,赶得上吗?去给他们收尸都比这快!”
收尸。
这两个字直接划开叶倾的胸口,像是要把他心肺都剖出来一样。脑子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暗红色的天,不祥的荧惑星在天空中闪闪发亮。
“让我过去!”有人在嘶吼着,“我看到他了,我要回去!”
符咒的爆裂声和喊杀声混在一起,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喘息着说:“他们还在等我,让我过去。”
“他在说谎,他想逃!”更高更尖锐的嗓音划破夜色,无数高低不一的声音像是浪潮一般将他卷了进去,耳朵嗡嗡作响,手上的鲜血滴滴答答的淌了下来,嘶哑的喉咙发出绝望的吼叫:“让我过去!”这声音撕破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与八年后白蓬殷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叶倾像是被烫了一样松开抓着白蓬殷的手,抹去额头上黏腻的冷汗说:“走小路。”
叶倾甩了甩头,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说:“跟我来。”然后一头钻进旁边的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