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好,是江南连绵不断的雨季里,难得有的一个晴天。暖暖的阳光照在渔夫们黝黑的脊背上,照在浣纱的妇女的胳膊上,照在正在玩闹的孩子们的发旋上。
叶倾迷迷糊糊的想:“什么时候了?”嗯,首先,他们应该是赢了,不然自己现在就得躺在湖底或者说蛟龙的肚子里。其次,他现在醒了。叶倾就记得封印术法落成时发出的金光,然后他后背就狠狠的疼了一下,再然后,他就晕过去了。
叶倾暗自一晒,也不知道晕了多久,陶永凝那家伙伺候自己都要烦死了。脑子里想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同时,叶倾的眼睛动了动,轻轻睁开。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泥糊的的房顶和一根快烂断了的房梁在他头顶摇摇欲坠。
叶倾:“……”
叶倾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这间小屋破的连窗户纸都没有,墙都是用泥糊的,一抠就扑扑簌簌往下掉渣。身上的被子细看都是各种布缝在一起。叶倾还来不及感叹自己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就听那块大窟窿小眼子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叶倾抬头正好和一个少年的视线撞在一起。“咣啷!”一声巨响,那人把手里的水盆掉在地上了。
叶倾还来不及问问他现在的情况,就听那人大声喊道:“叶师兄醒了!”
一刻钟后。
小小的泥土房被水转梧桐的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叶倾烦躁的挥了挥手说:“你们陶师兄和杨师兄陪我就行,剩下的人该干嘛干嘛去,别都在这堵着。”弟子们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遗憾的走了。
叶倾看了一眼在屋里踱来踱去的陶永凝,又看了一眼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杨景寒,在朽烂的木桌上敲了敲道:“二位,给个解释呗。”
陶永凝拉了把椅子在叶倾床头坐下,椅子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陶永凝说:“封印落成前的一刻,这只蛟像是疯了一样冲开一小块封印,拼着丢百年修为的风险把你从剑上抽下去了。幸好我派了几个小弟子在你周围接应着,他们看你落水,马上就把你捞上来,好在只有一部分尾巴抽中你,要是整条蛟尾抽在你后背,你现在早就被抽碎了。”
叶倾指着肩膀和腿上的纱布问道:“我胳膊和腿怎么动不了?”
陶永凝拍腿道:“你别急啊,我没说完呢。你虽说后背没有被全拍中,但肩膀被拍到了。掉进湖里时腿可能磕到了……”
叶倾打断他问道:“断没断?”
陶永凝磕巴一下说:“啊?断……这当然是……”对上叶倾的眼睛,他的声调渐渐降了下去,“断了。”
陶永凝不等叶倾说话,马上飞快的说:“不过能长好的,肯定会长好的。你这两天别乱动,要不了多久就能长好了。”
叶倾的手指在泥巴墙上敲了敲,敲下几块泥巴说:“这是哪?”
陶永凝说:“东风湖旁的一个小渔村。我们之前在湖边找来问话的船夫就是这个村的,这是他们村的房子。”看到叶倾脸色不好,陶永凝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我们不想住客栈啊,买了两次猪,你又打赏给船夫那么多,还有买来的小船和药品都是要钱的。我们现在穷的叮当的,连吃饭都困难。要是水转梧桐再不来人,咱们就饿死在这吧。”
叶倾又动了动说:“扶我一把。”
陶永凝叫道:“你都这样了还要起来啊。”他虽然这么说着,但身体还是动起来扶了叶倾一把。
叶倾想要扶墙站起来,被陶永凝一巴掌拍开:“这墙都这样了你还碰,塌了住哪啊。”
叶倾无奈道:“你好歹也给我副拐杖吧”
陶永凝说:“没钱,想要自己削。”
叶倾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说:“我为了你们去亲身诱敌,还被这恶蛟一尾巴抽断了腿,你怎么连副拐都吝啬?”
陶永凝也拍了下桌子说:“你身上的金疮药就要不少钱,你昏迷的这几天身上伤口都是我和几个弟子处理的,因为你现在连回水转梧桐的盘缠都凑不齐,哪有闲钱去买拐?”
看两人还要吵,一旁做壁上观的杨景寒终于说:“闭嘴。”
叶倾看了看陶永凝,愤愤闭上嘴巴,他转而问杨景寒说:“杨兄,还剩下多少钱?”
杨景寒说:“省着点够半个月。”
叶倾不死心问道:“就这么点?”
“嗯。”杨景寒回了个单字,不说话了。
叶倾突然说道:“哎陶永凝,咱们当时收蛟的时候,岸边上应该有不少人在看,对吧。”
陶永凝不明所以,点头说:“嗯。”杨景寒微微一怔,随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叶倾。
叶倾嘿嘿一笑说:“那就好办了,你想想啊,咱们只要告诉他们这蛟是我们封印的,平了东风湖动乱的是我们,还用为这点柴米油盐发愁吗。”
杨景寒皱眉说:“水转梧桐向来不收除祟钱。”
叶倾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慢悠悠的说:“用不着告诉他们蛟就是咱们封印的啊,派一两个弟子去散布一点流言,就说平东风湖之乱的人是前几天的道士,等上几天肯定有人来问,到时候咱们只要不否认,别把话说的那么死,透一点口风就行。”
杨景寒说:“水转梧桐的名声怎么办?”
叶倾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说:“为了维护水转梧桐的名声,你就让我们饿死在这儿?”他不等杨景寒说话,继续往下说,“为了水转梧桐地名声,你就让我连好一点的药都用不上?”说着,他悄悄捅了捅陶永凝腰眼。
陶永凝会意说:“杨兄,叶倾腿上的伤要是养不好,以后可是很容易瘸的。”叶倾用手肘在他腰眼处狠狠一捅,陶永凝的手在被子里按了下叶倾的伤腿。
杨景寒似乎完全没看见二人的小动作,或者说装作没看见说:“试试吧。”
六天后。
“咣当!”叶倾把手里老旧的酒碗往桌上狠狠一磕,大着舌头含含糊糊的说:“店家,再来——一坛!”
酒馆的掌柜干笑两声说:“这位公子,酒虽然好喝,但要节制啊。”
叶倾迷迷瞪瞪的说:“银子……少不了你的,再来一坛。”话刚说完,他摇晃了一下,竟是直接醉的睡了过去。
小二无法,问掌柜道:“要把他这么扔在这儿吗?”
掌柜有些迟疑,还是说:“别动他,最近东风湖的邪祟据说就是一群修士平的,万一惹上不该惹的麻烦,咱们摊上的事可就大了。”
店小二嘟囔一声,只是拾走了叶倾脚边的酒坛子,并没有碰叶倾。
如掌柜所料,没过多大一会儿,两个少年就上门来了。其中一个白衣的客气的问他道:“掌柜的见过一个穿青衣,和我们俩差不多大的人来喝酒吗?”
掌柜笑着说:“还真是巧,二位说的那位公子,现在就在我们家店里呢。不过他喝了不少酒,怕是一时半会都醒不过来了。”
白衣少年旁边的黑衣少年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问道:“他还喝酒?我上好的金疮药不要钱一样给他用,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药和酒相克,你告诉我他喝酒?他他妈腿都快废了还喝酒!我……”
白衣少年上前拉住黑衣少年说:“里面那位公子是我们同窗,我朋友担心他身体。”
不错,白衣少年就是杨景寒,而那位暴躁的黑衣青年就是陶永凝。
陶永凝甩开杨景寒,大步冲进酒馆,看到醉倒在桌上的叶倾的瞬间脸色就变了。他愤怒的骂了一句与他的穿着和身份丝毫不符的粗话,上前把叶倾扶了起来,架起他的一只胳膊向门口走去。
杨景寒摸出一块碎银对掌柜说:“酒钱。”说完,急急忙忙追上陶永凝,帮忙架起叶倾的另一只胳膊。
回了客栈,陶永凝拿了一碗醒酒汤说:“叶倾,把汤喝了。”
叶倾没反应。
陶永凝叹了口气,托起叶倾的头,手摸到叶倾的下颌用力掐开,将一碗醒酒汤粗暴的灌了下去。
叶倾被他呛得连连咳嗽,又缓了一会儿,才无力的把眼睛睁开一点点。陶永凝看他睁开眼,说:“叶倾,就算镇上人给送钱,你也不能拿去喝酒啊。”
叶倾背过身不理他。
陶永凝拽着叶倾的头发说:“叶倾,起来说正事了。”
叶倾懒洋洋的瘫软在床上说:“什么事?”
陶永凝说:“我们明天走。”
叶倾困惑的看着他:“啊?”
陶永凝说:“莫枫来送盘缠了,明天回水转梧桐。”
叶倾挣扎起来说:“哦,对,莫枫。”他猛地反应过来,惊讶的问道:“他来干嘛?不是,为什么之前来东风湖他不来,现在反倒来了?”
陶永凝耸肩说:“这我怎么知道。莫枫已经来了,你自己问就是了。”
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莫枫从门外进来,看着叶倾。陶永凝向他笑了笑,推开门出去了。
叶倾一见莫枫进来,就迫不及待的问道:“莫枫,你之前干什么去了?你那个不靠谱的哥什么都没跟我们说。你怎么没跟我们来东风湖,你都不知道光是我们仨带着那一堆废物点心,咳,弟子,是有多难。”
莫枫无奈说:“叶倾,看来你在胡兄的课上是真没听课啊。胡兄虽说是没告诉你吧,可但凡听一点课,都知道我是去干嘛了。”
叶倾木着脸说:“没听。”他又急道,“别卖官子,赶紧说啊。”
莫枫呻了口茶说:“准备十三里大会。”
叶倾心里倒还真朦朦胧胧想起点什么,但都是零零散散的,破碎极了。他说:“我有印象。”
莫枫叹息说:“是啊,有印象,但忘了印象是什么了。”他看叶倾脸色,正色说,“几百年前,当时还是完全的门派制。有一个很大的门派,这个门派的名字是什么已经没人记得起来了。这个门派也并不重要,让人们记住它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个门派里出现了一个人,所以才会保留下这段历史。”
“在很久很久以前,小陶山里封印了一只怪物,或者说是魔物,人们都管这只魔物叫做异君。异君法力高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好在他是被封印着的,所以不能出来为祸人间。但每隔五十年左右封印就会松动,调整一部分力量压制住异君,但小陶山里不仅封印了异君,还有不少魑魅魍魉也在里面。每过五十年左右,这些魔物就会借着封印松动逃出来。而无数修士每过五十年都会前往小陶山,杀死逃出来的魔物并且加固封印。”
“但在几百年前,那个人,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人,他背叛了修士,与异君合作了。”
叶倾打断莫枫说:“不对吧,好歹他跟异君这等人物合作过,书上怎么会不写他的名字呢?”
莫枫笑道:“果然瞒不住你。书上确实记载了他的名字,他叫唐悦(YUE)。”
“唐悦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他在自己的门派里出类拔萃,年少的时候就有了不小的名气。他非常的要强,用功,在同届弟子里没有谁能与他并肩同行,就是这样一个人背叛了仙门,很难相信吧。以他的地位和价值,想要什么不会给。”
“但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不然怎么会背叛仙门呢?”叶倾插话说,“一定是什么东西或事情,总是有一个原因使他心甘情愿的背叛仙门,为异君所用。这个东西只有异君才有,或者说只有异君才能给他,不然在唐悦那个地位没什么还能使他动摇。”
“你想出来了吗?”莫枫注视这叶倾的眼睛,笑吟吟的问他。
“不会是……”叶倾迟疑的看着莫枫,看到对方鼓励的眼神,继续说,“长生吧。”
莫枫拍了拍手说:“答对了。”他说,“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从修仙开始到现在,不管是什么书上都没有写过有人飞升成功吗?”
叶倾的脸色跟着沉了下来:“好像还真是。”
“修仙,只能延寿,让我们学会法术为人除害,但不能让我们飞升长寿。生老病死,我们在它们面前犹如凡人。”
叶倾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搓了搓脸说:“唐悦怎么知道异君能帮他?”
“封印。”莫枫说,“修士的封印。”
“每五十年左右,封印会松动。”叶倾轻轻说出这句话,他震惊道,“异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老不死,他得多大岁数了?”
“不知道。”莫枫老实说,“据说炎黄二帝时期就有了。上古时期的东西,三四千岁是有了。一旦封印被他破开,咱们就等死吧。”
叶倾急促的说:“那唐悦怎么知道异君会说话算数?异君杀了他比捏死一只蚂蚁都简单!”
“他从始至终就没答应过。”莫枫深邃的眼睛看着叶倾,吐字清晰说:“唐悦曾经去过一次小陶山,回来没多久就大病一场,过了两个多月才下床。”
叶倾怔怔的看着莫枫,问道:“所以呢?”
“分魂术。”莫枫只说了三个字,但叶倾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不可能!”叶倾想要跳起来,又被莫枫按住肩膀用力压了下去,“三魂七魄他分哪一个长时间离体不归都是个死!没有人能做到……”
莫枫的眼睛弯了一下说:“我没说他是人。”
一片死寂。
叶倾“咕咚”一声重重倒在床上,头被重重磕了一下,但他一点痛都没感觉到,无力的说:“那还玩个球啊,人家三四千年修为,还有个反水的。先辈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啊。”他想了想又说,“这唐悦还真是倒霉,半途被人夺舍,白沾了一身腥。”
“唐悦不可怜。”莫枫突然说,“就算是异君的魂魄碎片,也不可能瞒过长老的检测术。唐悦无缘无故大病一场,醒来的要是异君,面对一堆从来没接触过的人不可能不露馅,异君也不可能。”
“所以说……”叶倾话说到一半,惊讶的张大嘴说:“不会吧。”
“嗯。”莫枫点头说,“唐悦和异君共用一具身体。”看叶倾惊讶的表情,莫枫失笑道:“很惊讶?但事实就是这样。异君在唐悦身体内,如果他不同意,那异君就会杀了他;如果他同意了,还能拿到长生不老的方法。”
叶倾愣愣的说:“他不能告诉长老和掌门吗?”
“不能。”莫枫说:“唐悦不是傻子。一旦他把一切和盘托出,那就算是长老除掉了分裂的魂魄,一定不会相信异君就会这么容易就被杀死,他们还会仔细检查一遍唐悦。如果什么都没查出来,那多半会杀了唐悦,尸骨无存。他们不会相信异君没有在唐悦身体内留什么后手,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他。”
叶倾说:“可唐悦失败了啊,他要是成功了,现在这个样子吗。”
“是,唐悦失败了,就在他们将要去十三里汇集之前,他屠尽了整个门派,半夜逃到小陶山妄图以一己之力破坏封印,放出异君。据说当他屠尽门派时,浑身浴血,脚下都是鲜血和冤魂,佩剑被鲜血染红了,血色都褪不下去。而那个门派的所在之处,怨气久久不散,方圆百里怨气冲天。就是因为这件事,他也被送了个绰号‘诡剑行’。”
叶倾震惊道:“不会吧,杀了整个门派的人,他难道对他们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这是异君还是唐悦干的啊?”
“谁知道呢。”莫枫耸肩说:“谁干的并不重要,但这件事过后,唐悦和异君就绝对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不会有仙门接受唐悦,不会有人相信唐悦的话,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真是……唉。”叶倾问道,“他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莫枫冷冷的说:“怎么可能还会让他活着。在诸仙家上小陶山的时候死的,尸骨无存。”
“他会不会还活着?”叶倾发自内心的问道。要是一般人死的尸骨无存,那他们肯定就哈哈哈一句高枕无忧得了。但死的是唐悦,尸骨无存的意思,不就是下落不明吗。就算他真的死了,可只要他魂魄不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卷土重来,叶倾不能不担心。
莫枫脸微微一僵,说:“两百多年了都没动静,肯定死了。”不过很明显听他的口气,他也没准。
“死了。”叶倾看向说话人,杨景寒站在门口说,“轮回都不知道入多少回了。他死后搜山了,尸首也看到了,身上八九个窟窿血都流干了,怎么可能还活着。肯定是死了。”
叶倾松了口气说:“还好他死了,不然又要多出多少乱子。”他想了想说,“那你跟我讲了半天故事干什么。”
莫枫轻轻的笑了笑,他起身说:“小陶山的封印就要开了,各路仙门人士都要去十三里,然后从十三里出发去小陶山。我先去的十三里把应该办的事情处理好了才回来的。”他伸了个懒腰说,“走吧,胡瑟秋还等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