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篙在水中轻轻一点,小船慢悠悠的靠了岸。
船头还站着三个谪仙一般的人儿,都是一身干净的白衣,宽大的袖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领头的一个身材修长挺拔,更像是从一幅清淡的水墨画里走出来一样。
然而平静祥和的画面很快就被打破了。
撑篙的船夫咳嗽两声说:“到了。”莫枫和陶永凝对视一眼,陶永凝率先移开视线注视着岸边,莫枫挥了下手示意他们两个先上岸,自己向着船舱走去。他轻手轻脚的推开舱门,不一会就从里面半拖半抱出一个青衣箭袖的年轻人。
他毫不客气的拍了拍叶倾的肩膀,想让他自己站好。可是叶倾晕船晕的一塌糊涂,两条腿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只能靠在莫枫身上。莫枫无奈的问道:“叶倾,你还能走吗?”叶倾晕船晕的头疼想吐,没理他。莫枫只好带着叶倾,脚下发力,轻飘飘的踏上岸边。
叶倾从莫枫怀里出来,缓了一下,放松的伸了个懒腰说:“人果然还是脚踏实地的好啊,干什么都能有个底。”
陶永凝说:“直接说你严重晕船不就得了,坐马车回来不好吗,死撑什么。”
“赶着见胡瑟秋啊,况且林姑娘还盼着我呢,美人在家等着,我能不回来吗。”看陶永凝跳脚,叶倾笑的一脸得意。
莫枫走到几人前头说:“走吧,我带路。”先前去东风湖时跟了约有二三十人,现在只剩下叶倾,莫枫,杨景寒还有陶永凝。剩下的人胡瑟秋收到莫枫的信后,让他们在外云游历练一阵子再回来。一路上也是少了好些聒噪和热闹。
走过高大耸立的城门,走过精雕细刻的石桥,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后,莫枫在一栋破败的宅子门前停下脚步。感受着叶倾等人狐疑的目光,莫枫不急不缓的开口说:“水转梧桐到了,请进吧,各位。”
叶倾上前敲了敲几乎被蛀空了的宅门,又摸了摸青苔遍布,连原本的颜色和浮雕都看不出来的墙瓦,怀疑道:“你是不是走错了?”
陶永凝也跟着茫然道:“不会吧,好歹莫兄也是在水转梧桐长大的,不太可能走错啊。”他突然脸色一遍,紧张道,“不会是让什么东西给夺舍了吧。”
叶倾翻了个白眼上前敲了陶永凝一记说:“他被夺舍了,咱们几个还能感觉不出来?要么是他迷路了,要么是莫枫没有迷路,这就是水转梧桐。就这两种可能。莫枫迷路这一点不太可能,所以问题应该是出在这栋宅子本身上。”
杨景寒没有绕那么多弯子,单刀直入说:“障眼法吧。”
莫枫笑眯眯道:“答对了。”
他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大门,踏进满是落叶灰尘的院落,轻轻打了个响指,一道白光从他指尖飞出,没入小院残破的地砖中。一瞬间,地砖上竟隐隐浮出了细线勾画的模糊图案。
周围的景物都飞速远去,叶倾眼前一片模糊,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等他再次睁开眼,眼前的景物都变了个样。
他站在一栋大宅朱红色的大门前,门上镶嵌着经岁月磨洗光滑的黑色铜狮子环,梧桐花清淡的花香伴着细细的水声从门缝中渗出流过他的耳畔,能人巧匠精心刻好的匾经历了几百年风雨挂在大门前,上面刻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水转梧桐”。
叶倾咽了口口水说:“莫枫,这幻阵排场真大啊。”
莫枫说:“胡兄和我一起布下的。”说罢,他抬手叩了叩门环,大门径自打开。莫枫说:“跟着我。”
叶倾忍不住问道:“干嘛要把水转梧桐修成这个样子?”
莫枫说:“仙门嘛,讲究避世的。”
“不能啊。”陶永凝说,“仙门讲究避世,那我们外出云游什么。”
叶倾无奈说:“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明显不是嘛。”
“叶倾说的没错,仙门确实不用避世。”莫枫接过话头说,“所谓仙门避世全都是没有修仙的凡人认为的。他们认为仙人不但应该避世,而且绝大多数应该住在深山中。水转梧桐虽说不是处在闹市之中吧,但也是在闹市的边缘之中,距离人们心里想的仙门差了一点点。这样用一个幻术可以隔绝闹市,更贴近凡人心里的修仙者一点。”
叶倾无语,费那么大劲把水转梧桐搞成这样,就是为了在骗钱的时候增加一点可信程度和一点气势?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是莫枫把他们领到一间房门前说:“胡兄就在这里面等你们,去吧。”
叶倾看着他问道:“你不进去吗?”
莫枫耸肩说:“我进去干嘛,我要说的都在信里说完了,没必要重新说一遍。”
三人鱼贯而入,胡瑟秋跪坐在草席上说:“请坐。”说着,他还给三人各倒了杯茶。叶倾轻轻品了一口,扑鼻的茶香中带着几丝细微的苦,苦的恰到好处。他说:“胡先生。”
“嗯。”胡瑟秋既然笑吟吟的看着叶倾,他用折扇敲了敲手指上的关节说,“说说你们是怎么干的吧。”
在他的眼神下,叶倾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他意识到胡瑟秋现在的心情可能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刚要张嘴想把这个话题带到别处去。胡瑟秋就说:“陶永凝,你讲。”
完了。叶倾万念俱灰的闭上眼,心道师傅徒儿不孝,今天估计得被姓胡的打死在水转梧桐,没法子为三心观争光了。
胡瑟秋听完陶永凝讲的经历之后,看向叶倾,他的脸似乎结了层冰一样。胡瑟秋说:“我让你们去,是为了让你们收集信息然后拿回来,等小陶山的事过去之后再行处理,你们一声不吭,带着一群小弟子就给我把它封了,动手前怎么想不到今天呢?”
叶倾可怜巴巴的说:“是我考虑不周……”
胡瑟秋点头道:“确实是你考虑不周,你要是再不周全一点,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得给你们烧纸了。”
“我的错。”杨景寒突然说,“叶倾说了他的计划之后,我也同意了。我和叶倾无视陶永凝的反对去碰运气,我的错。”
胡瑟秋突然厉声喝道:“随便揽什么错?!”他有些急促的说,“你们要是再考虑不周一点,命差点就没了,你们几个是这一代里面最优秀,最厉害的那几个,一下子就死了三个,这让我在十三里上怎么办?小陶山怎么办?”
他深吸了口气说:“小陶山我在课上已经讲了一遍,料想你们中除了杨景寒不会有人认真听,又特意嘱咐莫枫去的时候跟你们说一遍。”叶倾和陶永凝装作没听见,尴尬的咳嗽一声。胡瑟秋继续说,“小陶山封印松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修为不高的人去了就是送死,水转梧桐要是一下子少了你们三个这样的一流修士,可能就得有几十名二流修士或是三流修士来填上空缺,至于后果,我想你们都知道。我不希望这种事还会发生,你们都要注意点,孰轻孰重都要分清。,尤其是你,叶倾。你太容易意气用事,以后收敛点。”
叶倾低声说:“是。”
胡瑟秋满意说:“还有,半个月以后我们去十三里。”
出了胡瑟秋的房间,陶永凝对叶倾道:“哎,干嘛不直接去小陶山啊?”
叶倾从布袋里摸出陶埙,在指尖转圈说:“现在的仙门这么多,要统一聚集在十三里,几大门派的掌权者带上最优秀的弟子参加会谈。不过我们是不能跟胡瑟秋一起去的,我是三心观的叶倾,你出身凌山派,杨兄是一届散修,都不是玄安派的弟子。莫枫就没有问题了。你要是想去,得脱离凌山派来玄安派才行。”
陶永凝揉了揉鼻子问道:“在哪个门派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叶倾无奈的看了陶永凝一眼说,“不过你这种从小就不在自己门派长大的不懂。就假设你是凌山派的弟子——”
陶永凝抗议道:“我本来就是!”
叶倾点头说:“嗯,你是凌山派的弟子,玄安派和凌山派打架了,没法讲和,马上就要打架了,出人命见血的那种,一边是莫枫和胡瑟秋,哦,还有你的林姑娘,一边是你那个风流到骨子里的爹还有那个蓝颜祸水,你帮哪边?”
陶永凝哑了,他有些闷闷不乐的说:“我哪边都想帮。”他突然说:“要不这样,他们谁要是快死了,我就去救谁,救下来了让他们回去,我站中间怎么样?”
叶倾嗤笑道:“那你只会两边都不得好。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就像你的林姑娘做梨子羮好吃,但做桃花羮就不行一样。”他拍了拍陶永凝的肩膀说,“我不希望这一天会到来,但我希望你能做出你自己的选择。”说完,叶倾冲着陶永凝一笑,说:“走了。”
陶永凝在他身后喊道:“干什么去?”
叶倾头也不回的说:“睡觉!在船上呆的这几天没一天睡好的,困死了。”阳光透过梧桐叶缝斑驳的投射在叶倾身上,陶永凝看着叶倾的背影,一时竟出了神,叶倾突然回过头来,很猥琐的冲着陶永凝龇牙笑了一下说:
“英俊吗?”
陶永凝大声道:“像猴子!”
半个月后,梨花村。
“叶倾!”
叶倾利索的跳下飞剑,将宝剑收入剑鞘,他身后,几名同样御剑的修士落下来劝道:“叶倾,走吧,胡先生让我们去十三里,小陶山的封印都要松了,这节骨眼上,喝酒了可是耽误事的呀。”
叶倾眯起眼笑了笑说:“给你们莫公子带个话,就告诉他,三心观的叶倾要先回趟家,给师傅请个安,顺便讨两口酒喝,三五天时间,马上就回去。”
一名弟子吃惊的说:“叶师兄所在的门派在东风湖附近吗?”
“差不多,不在东风湖,在东风湖旁边的小山丘里。”叶倾说,“我去看看我师傅,顺带着干点别的。”
这几名弟子看劝不动他,只好作罢。
叶倾手里抛着一块小银元宝玩,直径进了酒馆。小二殷勤上前来正准备为叶倾跑前跑后,第一眼看到那块银元宝眼睛就直了。当下心里想到:“这是哪家的公子哥,跑到这里来品酒了?”
“别看了,再看一会,就该惦记上了。”叶倾有些好笑的看着直愣愣的店小二说。
店小二回过神,笑嘻嘻的迎上去对叶倾说:“哎呦这位公子,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爱呢。只要有银子,南来北往的都是大爷。您看,是喝酒还是住店?”
“来坛梨花白。”叶倾往柜台上丢了块碎银,“顺便陪我聊聊天。”
店小二欢天喜地的去搬酒了,叶倾挑了个僻静靠窗的地方坐下,顺着支起来粗陋的雕花窗框往外看去,东风湖就在窗外,被几座矮矮的土包子围着,在阳光下闪着银蓝色的亮光,几叶小舟飘在镜子一般的湖水上,银鱼偶尔跃出水面,激起几点水花。
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叶倾发现店小二也已经把酒搬回来了。他慢悠悠的喝下一碗酒说:“最近东风湖怎么样?”
“您不是本地人。”店小二肯定的说,“不然您就不会问我东风湖怎么样了。”
叶倾失笑道:“不是本地人要被治罪吗?怎么在意这个。”
“啊,不不不,当然不是。”店小二连忙否认说,“只是最近的东风湖发生了一件大事。”
叶倾想了想,心道正好听听人们是怎么编排他们的,便说道:“讲一讲。”
店小二说:“当时东风湖里有一条作恶多端的恶龙,前前后后吃了几百人,但不管是官兵也好,道士也罢,都奈何不了这条恶龙。”
叶倾:“???”
店小二继续道:“后来玉皇大帝派了一队天兵下凡,天兵用肉猪为饵,成功引出恶龙,又奋战了几天几夜才成功将恶龙封印于湖底。”
叶倾:“……”
叶倾嘴角抽搐着问店小二说:“这故事谁讲的,这么奇怪。”
店小二一脸茫然说:“还好吧,流传最广的就是这个,是茶馆的说书先生讲的。”
叶倾叹息道:“明白了。”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酒,突然想起还没去看师傅,急忙起身,又折回来对店小二说:“小二,这酒你给我留着,不准扔,我回来还要喝!”
店小二满口答应道:“那是自然,客官放心好了。”
叶倾不放心的又回来一次,警告道:“不准扔啊。”说完,他才感觉踏实一点,向着围着东风湖的其中一个土包子走去。走到一半,叶倾又发现这条路正好路过他先前住过的梨花村,不知为何,他想起这个村子就莫名心悸的很,索性就进村看看,权当是求个心安了。
事后叶倾想,如果自己没有进那个村子,如果他当时时间再紧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问题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东风湖给他算命的那个老头说的也挺对的,只是他料到了开头,没料到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