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第一辆车到了会场后，方珂已经衣冠楚楚地在会场外准备接待这些到会的嘉宾们了。她裹着橘红色紧身V领及膝连衣裙，外披一件白色麻料长袖短款西装外套，浅灰色玻璃丝袜，踩着裸色中跟鞋。她将头发梳成中分，光亮服帖地垂在锁骨上，精致的裸妆用果冻色唇彩点缀，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时让人不经意瞥见她手腕上的卡地亚方盘时装表和耳垂上隐约闪现的碎钻耳环。
对于方珂的衣品我是一直很欣赏，高级而不做作，但又足够凸显她的优势。想想也对，其实就和健身一样，把时间花在哪里，效果就一定会出现在哪里。
再看看我自己，跟着一车人去参观完楼盘之后，灰头土脸不说，穿着顺了Clemence的那双不算高的OL风方跟鞋，却还是把我给累够呛。刚才车一停，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先把房间给拿了，去换双一次性拖鞋再说。
可此时看到方珂这么得体大方，再想想张总和我的私下谈话，就算和丁毅勇说的一样她几方都通气了吧，我程晨也不能在这种场合被比下去。趁现在签到处大家还在忙着寒暄换名片和加微信，而另外两辆车还没到，离正式签到还有半小时时间。我走到会场边的化妆间，准备好好补个妆。
我从小男孩子性格，虽然骨瘦如柴和难民似的，但内心纯爷们，喜欢跟男生称兄道弟。即便如此，学生时代收的情书不少，工作之后自然也有人暗送秋波，我一律认为他们都是被我强烈的人格魅力给征服的，和我长啥样没太大关系。这种刻意忽略外貌给我带来的关注可能和小时候的家教有关，我爸妈总是强调，要靠能力说话，如果女孩子徒有其表，是会被人看不起的。
怕被人看不起是我的软肋，像我这种狮子座，或者说像我这样从小城市出来在外打拼的人，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所以我才没法只是找个安稳工作、嫁个实在人、过着平淡日子。我既然都决定在北京呆下来了，可不就得混得风风光光地，好让家里爹妈能长脸？
我用尚未被吸收完的护手霜压了压头顶毛躁的碎发，将泛出油光的脸用粉扑压了压，再定妆、阴影、描眉、眼影、睫毛膏、腮红、唇彩。一整套下来之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容光焕发。
我用湿纸巾将自己皮鞋上的浮尘擦拭干净，起身，好好整理了一下衣服。今天我穿的衣服是上次在Fiona那她给我搭的，乳白色的V领真丝衬衣，胸口两条飘带随意地搭在一起，蓝白格子的高腰修身半裙，让我看上去腿长一米八。因为裙摆窄，所以限制了走路的步伐，走起来显得还挺摇曳，像那么回事儿。
我正昂首挺胸往会场走呢，忽然听到有人我名字。我扭头一看，是叶子君，看来她坐的那趟车到了。
“好久不见了，子君。”我朝她走过去，中午特意找她没找着，这倒一不小心碰上了。
“我还说怎么没见着你呢，啧啧啧，越来越有气质，越来越好看了。”她夸张地上下打量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也是啊。”我学她的样子，一下没绷住，两人都笑了。她今天的状态不错，只是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惫。
她关心了一下我的工作，我本想反路演结束后怎么也该单独再请她吃个饭或者随便做点什么，可惜她明早的航班要飞，又得再约下次。
聊着聊着，她神秘兮兮地环视四周，再把我拉到一个稍微角落一点的地方：“我听说，纯小道消息啊，蒋荣华好像对科望有点意思。”她边说边四处张望的样子就像个心虚的犯罪分子，弄得我都紧紧张张的。
“蒋荣华？对科望有意思？”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但完全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对啊，小道消息，但我分析十有八九是真的。你现在在证券部，可以留意留意。”她低声说。
“蒋荣华是谁啊？”名字很熟，肯定在哪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而且他对科望有意思是什么情况？和我在证券部又有什么关系。我有点糊涂，在叶子君面前也没必要装明白。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表情里满是不可思议：“你……你不是还见过他吗？”
我见过？我更闹不明白了。
“且不说你见过他，你在证券部呆着，就没听人提过？”
“没有……吧。”其实我也不确定啦，可能他们说起过，所以才觉得耳熟的。
“就那天晚上在……斯尔敦……那个！”她挤眉弄眼地。
艹，我一下想起来了，是那个秃瓢矮墩子大傻叉啊！他叫蒋荣华？
我恍然大悟的神情有力地表示我知道她说的是谁了，叶子君才叹口气：“他这人人品虽然不咋地，但是还是很懂得资本运作，手里的资金大把，听说想要入股科望，也就是最近的事。”
我一下明白了为什么秦朔对这次的反路演这么重视，并且明确表示要“大搞”。这蒋荣华想入股科望的风声都传到了叶子君那儿去了，秦朔不可能不知道。他大概是想通过这次的反路演首先能够稳定住原本的机构投资人的持股比例，再让那些原本关注科望，但还没有正式持股的机构投资者对我们更有信心，通过配售也好，二级市场买入也好，成为我们的股东。只要他们对我们有信心，那么媒体、分析师等等都会去正面引导，股价必然上涨。这种情况下，蒋荣华想要在二级市场买入的成本就会更高，而除此之外他想以别的方式买入股票，都必须要经过科望董事会同意。只要我们站在主动方，那就一切好办。
我一下觉得自己真是功课做得不到位，之前对反路演的准备还只是给自己搭配衣服、鞋子什么的，哪知道这个活动背后的意义。商场如战场，我得打起十二般精神来。
陆陆续续签完到，叶子君找到她的位置坐下，我则依然按照之前分配给我的任务，满场溜达，看有什么需要协调的。
正式会议开场时间一到，科望集团的高管五位代表一溜走上讲台，秦朔就是这五分之一，他们一上台站定，全场自发地起立鼓掌，高管们微笑着朝大家九十度鞠躬后，坐在讲台给他们安排好的位置上，面对着参会人员，秦朔则留在讲台中间。
会场灯灭，巨型LED屏亮起，科望集团的企业宣传片开始播放。它从科望最初的雏形开始说起，说到这三十几年艰难的发展历程，到终于A股上市，蜕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巨型的企业。
短短3分钟的视频短片，却看得我热血沸腾，这是我进科望之后第一次如此有归属感，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企业文化和企业荣誉。此时的我，对自己能成为这样公司的一员而觉得自豪极了。
短片放完，又是一阵掌声，灯起，秦朔开始讲他准备好的PPT，参会者一个个听得聚精会神。虽然我们之前已经通知过说会议纪要会有速记稿最终会发到每个人的邮箱，但这些参会者依然手底下键盘敲得噼啪直响，仿佛这样更有助于思考，整理出一会儿问答环节他们要问的那些关键问题。
Clemence最终还是没来，我有点遗憾。我多想看看在公开场合她和秦朔在一起的样子，但他们在一起半年了，我竟一次也没见过。但可能秦朔就是这么一个不愿意把身边的人扯进工作中，公私分明的人吧。
我瞄了眼桔子，她正飞快地做纪要，桌上还另放了个录音笔，工作状态的桔子简直电力全开酷呆了，这种状态比她平时的甜美森系风让我喜欢得多，我决定晚上吃饭的时候多找她聊聊，说不定她一不小心说漏嘴，我还能套出不少丁毅勇的小秘密啊什么的。
经过一番热烈的问答环节之后，到了预定的晚餐时间，虽然主会人已经说散会了，但还有一圈人围着那几个高管。我则煞有介事拿着名片和参会者交换，大概是因为整个会场女孩较少的原因，大家对我的态度都十分友善，和我在斯尔敦总是处理客户投诉相对比，简直太美好了。
换完名片，刚准备下楼和叶子君一起去吃自助餐呢，张总把我叫住，让我晚上和她一桌去招呼。叶子君朝我眨眨眼，凑我耳边上说饭后酒吧再聚。我再一抬头看讲台上，高管一行人都走了，估计也是挪去那个早准备好的包间了吧。
我跟着张总往包间走，她问我是否能喝酒。
“能喝一点。”我老实交代。
“很好。”她看着我眉开眼笑：“给你这个，等下你找到位置先就水吃了”。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东西，一颗绿色的药丸。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解酒药？我点点头把药握手里。
推开包间的门，一张十六个人的台就差那么三四个位置，主位留了出来，自然是给张总的，我找了个最靠门的位置坐下来，想着一会随时溜。可后来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
坐下来后，我先不动声色把药丸吃了，才抬头扫了一圈在座的人，发现竟然桔子也在，于是挥手和她打招呼。
我这点小动作可没逃过张总的法眼，她问道：“程晨和雎老师认识么？”
雎老师？原来桔子就是总听方珂和张总提起的雎文清，是上证报专跑地产行业的记者，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们口中尖锐严肃的记者雎文清就是上次险被我当成情敌的桔子。
“认识啊。”桔子甜甜地笑，两颊露出深深的酒窝。
“那太好了，以后可以让程晨和雎老师对接。”张总如获至宝，像是怕她变卦似的赶紧朝我这边补一句：“雎老师可是北大毕业的才女，程晨啊，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多向雎老师学习学习。”
在斯尔敦，十几个人甚至二十几个人一起吃烤串啊涮肉啊什么的常有。但像这种明面儿是吃饭暗面儿是谈事儿联络感情巩固关系什么的商务饭局，我还真是第一次经历。
我之前一直觉得桔子挺和蔼可亲的，不能理解为什么张总对她这么客气。她既然让我和桔子好好学习，那就学习吧。我和傻子似的朝桔子笑笑，再朝张总笑笑。
“来来来，谢谢大家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我们科望集团的反路演。在座的大部分都是老朋友了，当然也有几位新面孔。总之，各位都是行业里的佼佼者，大家共聚一堂就是缘分，谢谢大家对我们科望的关注，咱们要不一起先碰个杯，意思意思？”张总看人坐满了，举着红酒杯来了套官方致辞。她一说完，大家都纷纷举杯站起。她说完“意思意思”之后，端起杯子仰头就把杯中酒给焖了。这还真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张总看上去小巧玲珑，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还挺能镇住场的。
大家看她都干了，于是也就都仰头干了。一杯红酒下肚，原本有些尴尬的场子瞬间活络起来，大家吃的吃，喝的喝，一下都放开了。
热菜上了四个之后，张总开始带着我挨个敬酒，挨个加微信。我总算明白她刚问我能不能喝酒是什么原因了，这一圈下来，每个人都敬，敬完之后每个人都还要回敬，菜没吃几口，一桌的空酒瓶都拿下去了五六个。
越到后面我觉得大家说话的声音变得越大，有几个基金公司的男孩喝得面红耳赤，在那热烈地聊国家大事，张总和她旁边的基金经理聊得正欢，桔子一直没喝酒，红酒杯里倒着椰汁，正低头在看手机。也对，她这种法批媒体的记者，哪需要去和谁敬酒啊拉关系什么的，大家都盼着她不去找他们的茬就阿弥陀佛了。
还好我吃了张总给的解酒药，否则就按我平时的量，可能早就趴下了。
最后一道水果上完，饭局算是结束了。我和桔子加了微信，她大概看出我晕晕乎乎地，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回房间，我说自己还好，还约了朋友，得再去酒吧找他们。
她理解地点点头，毕竟这是我们作为主办方，哪能到点自己就休息的道理，和我挥挥手之后跟她的同事往客房电梯走了。
我往去酒吧的电梯走去，路过秦朔所在的大包间，正好服务员往里送餐后水果，我忍不住往里瞄了瞄情况。方珂那身橘色紧身连衣裙瞬间跳入我的视线，她的白色外套脱掉了，正坐在一位男士旁边，两人四目交接地彼此敬酒交换名片。
我觉得自己这么鬼祟地偷瞄挺尴尬的，赶紧快速走过，正巧路过一个化妆间，决定先去补个妆，顺便调整调整情绪再去找叶子君。刚刚的饭局都那么热烈，一会儿到了酒吧是什么情况就更难说了。
我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补妆步骤，除了脸红了一点，脑子重了一点之外，口齿不清了一点之外，我似乎没有什么大碍。明天我得记得问问张总给的是什么解酒药，下次我也买点，给丁毅勇也买点，这效果也太好了。
想起他，我看了眼手机。他之前给我发过消息，叮嘱我喝酒时不要逞强，这不是在家里。我觉得他怎么忽然婆婆妈妈的，随便应付了下。
然而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念他，只想靠着他身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静静地呆着就好。
正准备起身，忽然化妆间门打开，方珂那抹橙色的身影迅速从我身后跑过，她直接冲进洗手间里，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她呕吐的声音。我赶紧跑过去帮忙，只见她跪在洗手间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只手小心地撑着马桶坐垫，一只手挽着头发怕把它弄脏。她吐得好狼狈，涕泪齐流。我把自己的发卡取下来帮她把头发束起来，给她递了些纸巾。
不一会，她吐好了，用纸巾把眼睛、鼻子、嘴都仔细擦了擦。我扶她站起来，她将马桶盖盖上冲好，把发卡取下来递给我。
“我先送你回房间吧。”看她这么憔悴，我还真有点心疼她。
“不用，我没关系。”她走到化妆台前，从小包里掏出粉扑，开始仔细地补妆。“你忙你的吧，我真的没事。一会这边结束了我还有下一场呢。”她补妆的动作熟练，一下子焕然一新，橙色的唇彩和她裙子的颜色一样，灯光一打，显得她的皮肤晶莹剔透。
“那我走了。”我嘟囔着，觉得就这么把她扔这挺不仗义的。
她朝我笑了笑，补了色的嘴唇娇艳欲滴，根本看不出她五分钟前还抱着马桶吐。
老江湖。
我释怀了，拉开门，“谢谢你”三个字从身后传来，门随后关上。
我叹了口气，往酒吧走去。
叶子君和她认识的几个研究员已经在那等我了，她想将他们介绍给我认识，以后有事情方便交流。张总之前关照过，如果是这种情况，酒水账单可以直接挂公司，做个顺水人情。我刚一坐下，气氛瞬间热烈起来，在大家起哄之下自然又是一圈敬酒，在杯起杯落间，我隐约看到斜对面那桌有个男孩长得特别像Nick，他旁边一个女孩正靠在他身上。
叶子君和那几个研究员兴奋地在聊些什么，酒吧乐队的声音巨大，大理石面的桌子都在颤抖，但我却又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头很重，嗡嗡作响，脸麻麻地。我盯着斜对面那个男孩，越看越像Nick，他怎么来了？旁边那女孩是谁？Doris呢？我已经完全无法加入叶子君他们的话题了，只想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Nick。
必须弄明白。我把手上的啤酒瓶放下，“噌”地一下站起来，这猛地一下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我扶着桌子，吃力地站稳。叶子君大概此时已经觉得我不太对，大声问我要去哪里。我指了指斜对面那桌，双眼发直，伸着脖子往那边走。虽然我脑子似乎还挺清醒，但觉得自己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脚深一脚浅，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了。忽然，我一脚踩空，膝盖一软。只听见叶子君在旁边的一声尖叫，我双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