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茶点到客厅的霍明言发现白欣念和方瞭都不见了,便在外面唤着她们的名字。
白欣念挑了挑眉,抱起相册站起身,对方瞭笑笑:“我们还是去客厅慢慢看好了。”
看着从书房走出来的两人,正弯着腰替她们倒茶的霍明言先是颇为嗔怪地向白欣念抱怨了一句:“又到处乱晃。把书房弄乱了,你爸爸可是会生气的。对了,他说他有点累先回房休息一下,让我转告方瞭,在家里好好玩,千万别拘束。”
方瞭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白欣念得意地吐吐舌头,又赶紧献宝似的把相册摊开放在茶几上:“我们正在研究我哥以前的辉煌历史呢。快看这个这个,也是他们学校组织去天文馆参观,别人都抢着在望远镜前排队观看模拟星空,只有他缠着讲解员跟副馆长给自己讲什么哈勃音叉形图……”
那是什么?
方瞭怯怯地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说自己完全没听懂。
这张照片应该是随队的老师拍下的,小时候的白空念背着斜挎书包,穿着白衬衣、黑色马甲、同款短裤和棕色小皮鞋,头上歪歪地戴了顶帽子,正抬起头向比自己高得多的大人提问题,手上还不忘捧着本子写笔记。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小大人。
霍明言将两杯红茶轻轻放在她们面前,也随意地瞥了照片一眼,原本自然的微笑却凝了一下,又随即恢复如初。
“听妹妹说,她哥哥正巧是方瞭大学的授课老师?”霍明言也在离白欣念一个空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不经意地问起。
“嗯,白老师之前给我们上过艺用人体解剖课。”方瞭乖乖答道。
“艺用人体解剖?”霍明言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般,惊讶地重复道,“我之前听说他应该是在医学院任教,方瞭你读的是什么专业?”
看来白老师和家里人,至少是跟这个继母的关系并不亲近。
这样的想法在方瞭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很快回答:“我读的是美术系油画科。”
“美术系……”霍明言的眼中有什么低沉的情绪一闪而逝,她喃喃地念着,然后很快敛了神色,如常般平静地看着客人,“还有医学院的课,再加上做手术,难怪他平时都那么忙。”
方瞭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被白欣念兴奋的声音所打断:“呐,方瞭,快看这个,简直是宝藏一般珍稀的史料级照片啊。”
方瞭闻言顺势低下头去看,却在视线触及的那一刻瞬间柔软了心头所有的情绪。
照片里的白空念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头发有些长,软软地垂在耳边。他面对着镜头,却微微低下头用鼻尖轻触怀中所抱的那只小白猫。猫咪还很小,身形也还瘦弱,两只前爪都乖乖地搭在他的臂弯间,正努力仰起头与他亲近。
一人一猫相互亲密的瞬间,就这么刚好地被相机记录了下来。
在这些零零散散的照片中,这是唯一的一次,他的眼眸间流露出了极为难得的柔软情绪。
“完全想象不出那个总是臭着一张脸嘲讽起人来不带一个脏字却还是能憋得你爆炸的哥哥,居然会这么喜欢一只猫。我总觉得他对小动物比对人亲切多了。”白欣念摇摇头,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地抱怨着,“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啊我都已经忘了,反正他养了很久,猫也只跟他一个人亲,只要别人一靠近就又抓又挠又叫,难驯得要命。”
“那他去美国后这只猫由谁照顾呢?”方瞭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啊……这个啊。”白欣念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她眼神闪烁地望了望坐在身旁的霍明言,然而对方也是一脸不自在的表情,并迅速回避了她的注视,她只得继续向方瞭解释道,“哥哥走后没多久,它就去世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拍着脑袋“啊”了一声:“我想起来哥哥的猫叫什么了,Pluto!对,就是Pluto!我以前还想不通为什么会给猫取名叫冥王星呢,结果后来听说在希腊神话里Pluto的意思是冥王……”
“妹妹!”许久没有出声的霍明言突然厉声阻止道。
方瞭被她异常凌厉的语气吓了一跳,转过头诧异地看着白家夫人苍白的脸。
“抱歉抱歉!瞧我都在跟你说些什么有的没的,方瞭你听着肯定也觉得很无聊吧。”在被呵斥的那瞬间,白欣念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后受到家长责罚的小学生,既后悔又怯懦,不过她很快就恢复成了之前乐天的派头,傻兮兮地挠着后脑勺笑了起来。
霍明言看一眼墙头的壁钟,善意地提醒她们:“时间不早了,妹妹,你开车带方瞭出去吃饭吧,多在外面逛一会儿也行,只要赶在晚上开饭前回家就好。”
说着,她将一张银行卡递给白欣念,微微笑道:“想买什么就买,玩得开心点。”
白欣念大大咧咧地接过卡放进自己的包里,笑得很满足:“放心吧,别的我不擅长,花钱可是无师自通的本事。”
方瞭也呆呆地看了看时间,其实才十一点多,现在吃午饭的话算是不早不晚的时段。但是她总觉得,其实霍明言只是不想再将有关白空念的话题进行下去,所以才拿吃午饭作为幌子。
结果就是,她刚进白家没多久,便又跟着白欣念出了门。
白欣念边开车边询问她有没有特别想吃的菜,她坐在车上,脑子现在还是一片混乱的状态便随口答了几句。最后,她们俩去了市中心的一家西餐厅。
上次和郁殷童他们去吃西餐是因为有高砂请客,而且他选的餐厅性价比很高,家境普通的学生咬咬牙其实也负担得起。但是白欣念这回带她去的餐厅却比那家波尼亚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翻菜单的时候看着上面标注的价格,方瞭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将尾数多看出了一个零。她不好意思在这种场合里做出揉眼那种夸张的动作,只好拼命睁大眼睛想看个仔细,然而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主菜、饮品甚至甜点依然保持着能令她心虚出冷汗的价格。
白欣念依照自己的喜好轻松点好了菜,随即微笑着看向方瞭。
方瞭只好硬着头皮对侍应生说了句:“我跟这位小姐一样就好了。”
迎着白欣念纯粹的笑容,方瞭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无比尴尬。
在等待的空闲里她又不由自主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客人,发现大家的着装都很正式,白欣念虽然穿得不算特别隆重,却也毫不逊色。方瞭扯了扯自己的旧外套,又看看身上那条买了好几年的长裤,感觉她像是突然闯入了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世界。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很安静,偶尔会进行一些短暂的交谈。
“白小姐,呃,阿念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方瞭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好奇地问道。
“我在保险公司上班,而且干的还是整天在外面跑业务的那一种。”白欣念笑着答,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对工作不满的端倪。
“很辛苦吧。”方瞭想起以前姑婆也有个卖保险的朋友,在那几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家里拜访,每次都带着礼物并加上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最后姑婆也终于承受不住她的热情攻势,买了她推荐的几项产品。
当时那个阿姨脸上殷切得近乎讨好的表情,和每次来去时毕恭毕敬的姿态都给方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忙和累是一定的,不过这可比干内勤有趣得多,工作时间也灵活,有时候还会得到特别的惊喜。我可是很享受自己这份工作呢。”白欣念的态度却充满了自信,看样子她对自己的职业选择的确很满意。
带着看透了她似的笑注视着方瞭,白欣念随口一问:“方瞭你也快实习了吧?纯美术专业要找个好工作好像还挺有难度的,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方瞭自嘲地笑笑:“我们学校流传着一句话:多少立志成为名画家的人,在毕业后都当了美术老师。像我这样中不溜秋的学生,估计也就只能借着还会点平面基础,毕业后在小广告公司里做做美工吧。”
白欣念忍住笑:“我本科读的学校很普通,选的专业也是近几年来泛滥得夸张的国际贸易,而且我也不像哥哥那样聪明,家里虽然提过留学的事,但我却根本不想出去,我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那块料,反倒是在外边跑业务跑断腿的状态更适合我。”
她将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合拢,坦然地直视着方瞭:“所以,只要先弄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前进就好。至于想要的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或者最后能不能成功,都只是附加的产物,如果想要活得开心,就一定得听从本心。”
说完这些话,她再次绽开一道灿烂的笑容,露出几颗漂亮精致的贝齿。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么幸运,能生长在一个双亲健全并足够富裕的家庭中。单就这一点,便已经是神的特别馈赠了。
在今天初次见面后的交谈中,白欣念所表露出的天真和纯粹都证明了她的生活较一般人更加顺遂。她的那种笑容,不会是一个经历了严酷磨砺之后的人所会拥有的。
于是,方瞭只是淡淡地笑笑,并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吃完饭后的整个下午,方瞭都被白欣念拉着从市中心最大的百货一直逛到另一家大型商场。足足五层的女士服装精品店和女鞋店,她几乎对每一家都感兴趣似的,非得进去看一看才罢休。
从经典款到最新款的衣服,从正在打折促销的冬装到迫不及待刚刚上市的春装,从漂亮但是不实用的高跟鞋到平底拖,从可爱的围巾到限量版的包包,凡是只要对她眼缘的商品,她都会高高兴兴地拿在手上放在身前比划一番,边开心地照镜子边询问方瞭的意见,只要方瞭点头称赞,她便连试也不试就直接吩咐店员把东西包起来。
可能因为刷卡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太直接的花钱如流水的观感。
但是当方瞭和白欣念两个人四只手提着满满当当的几十只购物袋从商场出来的时候,她才不得不对大小姐的购买力表示由衷的感慨。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购物,完全就是要给自己开个杂货店啊!
两人好不容易将大包小包塞进汽车后座,白欣念本来还想去附近的咖啡店吃甜点,但是方瞭看了看手机发觉已经快五点了,便提出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一上车,方瞭便瘫软在椅背上,连正坐起来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走了一下午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又酸又胀,两只手掌间也被购物袋的带子勒出了几道红印,她胡乱地揉了一把,随后便疲倦地闭上了眼。
旁边却依然精神奕奕的白欣念抱歉道:“真不好意思啊方瞭,要你陪我逛这么久。”
方瞭对她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心头却一阵哀嚎:为什么走了同样多的路提了同样多的东西,自己累得像头被剥了皮的狗,而白欣念却妆也没花腿也不抖,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更别提她还是穿着超过八厘米的高跟鞋逛的街呐!
果然,女人平时的体力和逛街的体力是两种储存余额完全不同的力量。
半个小时后,白欣念的车再次驶回白家所在的小区。
下车的时候方瞭本想打开后车门帮她拿放在后座上的东西,却被白欣念及时阻止:“不用拿了,就放在车上吧。一会儿他们看到我冲动购物,绝对会骂死我,好歹你也是我邀请来的客人,怎么能让你看到我那么丢脸的样子呢!”
她笑了笑。
方瞭只好松开了握住车门的手。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白欣念解释的理由听上去有些牵强。但是毕竟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她便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
“这个阿姨在我们家工作了好多年,做菜的手艺完全是一流水准,我妈总嫌每个月给她的工资太高,但是谁让我们一家子都离不了人家做的美食呢。所以说啊不管做什么先抓住人的胃才是最重要的……”
从停车场出来,两人一路都在闲聊。提到那位阿姨做的菜,白欣念立刻感觉自己饥肠辘辘,恨不得立刻飞奔回家大吃特吃。
走到白家宅子门口,方瞭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应该是霍明言知道她们快回来了所以便给两人留了门。
白欣念兴高采烈地拉开门冲了进去,手扶著墙,然后飞快地脱掉脚上的高跟鞋。方瞭跟着她刚迈进屋内一步,同一时刻,一只纤长的手却从身后伸出,然后紧紧地揽住了她的右手肘。
她被那强劲的力道拽得一下身形不稳,不由得向后挪动了小半步,侧过的目光先是顺势落在那只手上,在令人几乎要泪眼盈眶的熟悉感里,方瞭颤抖着移动视线,便看见了头顶上白空念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一瞬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会想落泪。
能够见到一直想见的人,第一反应为什么会是哭泣呢?
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