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祥云资本出来，正值晚高峰，我在楼下加了二十元小费竟打不着车，便索性一咬牙随着人流去挤地铁。折腾了近一小时，才赶到吴浩父母家。他们三人早已吃过晚饭，正在客厅各自忙乎各自的。婆婆见我进门一脸疲惫的样子，很是惊讶，连忙问道：“倩倩，你怎么这个时候才下班？怎么不让浩浩去接你？吃过饭了没，我去给你热热饭，你现在可不能饿着。”
我点点头，虚弱地笑着说，“谢谢妈，随便弄点吃的就行。我真的有些饿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在沙发上找了个离公公比较近的位置坐下。吴浩顺手从茶几上掰了一根香蕉递给我，皱着眉头说道：“我以为你今天不过来了，怎么饿到这个时候。先吃根香蕉垫垫肚子吧，别一会儿又低血糖晕倒了。”
我接过香蕉，几口吃完，有食物落进肚子里，一下便觉得疲惫感减轻了大半。我笑着说：“瞎担心什么，我从来就没什么低血糖，上次的事情我也弄清楚了，是林颂那个人渣在我喝的饮料里放了致昏睡的药物，目的正是为了盗取我电脑里的文件。”我将下载在手机里的视频打开，递给吴家父子，“你们看，这是从咖啡馆拿到了监控视频，高清的摄像头，把林颂投药的整个动作都给拍下来了。”
父子二人对着手机小小的屏幕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吴浩却很是兴奋，抬起头问道：“我就知道这个混蛋干不出什么好事，这够证据告他么？”
“光凭这个去起诉，无论是告他人身伤害还是盗窃，都有些勉强。不过足够吓唬他的了。我刚才带着这个去找他，倒是有不小的收获。”想到下午的收获，我就十分高兴，将经过快速地告诉了公公和吴浩，吴浩饶有兴致地听着，中间有不太清楚的地方，还仔细问我。公公倒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没有很多惊奇的表现，平静的面容上让人猜不出他的情绪。我说完了，便着急地催促道，“爸，这事我觉得应当跟杨伯伯先通个气。光泰这次动作很快，明显是针对宏运来的。”
公公没有立即表态，婆婆正端着一大碗面条从厨房出来，清亮的汤底上有肉有菜，看着就令人胃口大开。公公看了一眼，抬了抬下巴，说道：“先吃饭吧，待会凉了对身体不好。”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咯噔一下，有预感事情将不会向我想象的方向发展。这种感觉一来，碗里的面条也变得寡然无味。我迅速吃完，连赞好吃，婆婆满意地将空碗收走，又递给我一杯水，慈爱地说道：“你现在就该多吃多睡，宝宝才能长得好，长得快。工作上的事，操这么多心怎么行，动脑筋也是要消耗营养的，你这可是在用工作跟宝宝抢养分呀。”
我对婆婆笑了笑，和颜道：“妈，我知道了。等这事了了，我也就没事可以烦心了，到时候只管吃和睡，别的一律不上心。”
婆婆显然对我的表态很不满意，轻轻地哼了一声，抱怨道：“都六个多月的身子了，还等呢？”说完，她便拿起面碗朝厨房走去，留给我一个尴尬的背影。
吴浩看了我一眼，想说些什么，又没吱声，低着头继续看手机。我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明白，自己明知道在这个家里谈工作是件极其不讨好的事，可还是急匆匆地赶回来向他们汇报情况。如果不是自己习惯性地犯贱，那就是对这件事着实心中没谱，特别渴望得到家里人的支持。在这气氛下，我只好端着水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握着杯子的手指僵硬得有些发酸。
公公翻完了最后一张报纸，将老花镜摘下搁在一旁，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其实，我一直想找时间跟你们小两口聊聊，再有几个月宝宝就出生了，你们对未来有怎样的规划？”他看了吴浩一眼，训斥道，“吴浩，你把手机给我收起来。”
我有些找不着北，方才还正在说着宏运的事情，怎么突然就转到我们对未来生活的规划上了。我看了看吴浩，挨了骂的他更是满脸的茫然。吴浩他皱了皱眉，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转头陪笑着对公公说：“爸，什么想法呀，日子这么有一天过一天，不也挺好的。对未来的规划嘛，您给我指个方向，我再好好想想想想。”
公公的眉头蹙成一团，显然对吴浩的回答很是不满，语气里便带上三分厉色道，“瞧你这个样子，竟然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整天地混沌度日，胸无大志，真是被你母亲从小惯成了这副德性，离了这个家，你还能干些什么？”
吴浩对公公这般虚头八脑的责备早已习惯，并不在意，依旧是那副模样道：“怎么干不了什么了，我在英国这么多年，不也是一个人照顾自己，并且四肢健全地回来了。”
公公瞟了他一眼，冷笑道：“那你是花着家里钱，在国外消费谁不会啊。你要是能在国外赚钱养家，那才算是自己的本事。”
听公公竟然无端质疑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留学经历，吴浩倒是有些急了，连忙坐直了腰杆，申辩道：“爸，好端端地您埋汰我干嘛呀。您要知道我读的学校和专业那在全球都是数得上号的，在国外那都属于稀缺人才，毕业那年我也又不是没收到工作offer，又是您说英国移民太难，十年八年的身份都拿不下来，妈还嫌弃英国饭菜太难吃，整天吵吵嚷嚷地让我回国，我才回来报效祖国的。现在倒来质疑我的海外生存能力了。”
“整天就知道吹嘘自己在国外能力多强，回来这些年我却越看你越像根废柴，还不如把你扔大洋彼岸去，说不定你这根朽木还能长出点枝芽来。”公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道。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连吴浩也觉得公公像是早有安排。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公公，疑惑道：“爸，你这意思是又想让我出国。”
“不是你，是你们。”公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缓了语气，说道：“上个礼拜，我们局的刘处跟我聊天，说到他的小孙子是在美国生的，一出生就是美国公民，拿着美国护照，两个国家的福利都占着。那时候我就在琢磨，咱们家这个宝贝孙女是不是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公公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后来宏运那边出了事，我就又琢磨。刘倩是个对事业有追求的孩子，能力也强，要是因为工作中的一点瑕疵就让她辞职回家，这很不合理，且不说这浪费了这么多年来国家对一个法律人才的培养，也对不起她自己这些年辛苦的积累。所以啊，我有一个想法，算是对你们小两口的建议吧，可以考虑把孩子生到美国去，让咱们老吴家的孙女一出生也能拥有双国籍。等孩子出世之后，我也希望你们两个能更进一步，当然也要你们自己愿意。刘倩可以尝试申请一下美国的学校，也读个海外文凭出来，现在中外贸易蓬勃发展，能够精通中美两国商法的律师，日后的发展前景我是非常看好的。至于吴浩嘛，整天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你要是真有两下子，就干回你的设计老本行去，赚老外的钱，养活你老婆和女儿。”
公公突然对我们的未来做出了如此的安排，我有些接受不过来，倒是吴浩反应快，急忙嚷嚷道：“爸，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您当时不是力劝我回国的么？怎么这么突然又要把我们给扔美国去？我们俩出国，这可是件大事！你舍得我吗，我妈舍得吗？我们要到了国外，这孙女你一年可就抱不上几次咯。还有这倩倩的肚子都这么大了，能安排过来么？”
公公对他的惊慌失措很是不满，叹了一口气说道：“瞎嚷嚷什么呀，当初的形势与现在的形势有所不同。你妈妈和我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退出工作舞台，这可是人生又一次重要转折。我和你妈妈既不喜欢打麻将，又不喜欢跳广场舞，反而比较向往那种亲近自然的田园生活。前几年去国外旅游，我们对国外的环境就很满意。局里也有不少干部在退休后，都去国外享受生活了。有些办了移民，有些拿着签证也照样呆着，反正现在签证的期限也很宽松。所以呀，我这既是给你们未来提个建议，也是为我们老两口将来的退休生活提前做个安排。”公公的话很在情理中，既为我们出国找好了充足的理由，又替我们卸下了多余的压力。他见我仍然紧锁着眉头，便又说道，“至于赴美产子的问题，我也问过刘处了，在美国有大批的华人就靠做这个生意，一条龙服务，提前一周联系好就行。就是要坐十几个钟头的飞机，比较辛苦。但我看几次产检的结果都很好，趁着现在行动还算灵活，赶紧过去，要是不放心的话，就辛苦你母亲一起陪你过去，手上的其它事情都放下，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是目前唯一需要操心的。”
公公在机关里待了三十多年，精于谈话之道，说话从来都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带着一股领导特有的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眨了眨眼，心里很是犹豫。公公的提议不能说是没有诱惑，去海外求学几乎是中国知识分子重要的人生理想，只是公公挑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条件，又让人忐忑不安。天上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掉馅饼，这么老大一块好处落下来，要不是为了砸死谁，就是为了遮掩什么。公公看出我心中的犹豫，又缓缓地说：“关于宏运的事，我还是之前那个意见，你要趁早退出来，不要越陷越深，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时候老杨也很难替你说上话。至于你说的从林颂那套出了所谓的计划也好，阴谋也好，那都是一面之词，不仅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贸然有什么动作，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容易将整个局面越弄越乱。”公公顿了顿，给了我几分钟时间去思考，才慢慢解释道，“我并不是质疑你的能力，但在这个事情上，你的角度仍然有所局限。举例来说，你说的话只是你自己的一种猜测，能百分百保证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吗，又能保证是全部的真相吗？何况林颂是什么人，是个连下药这等下三滥手段都做得出的宵小之辈。在你的眼中，或许他还算是个知道所谓内情的人，但在宏运那些集团高层眼中，他不过就是一只过街老鼠，有证据就起诉，没证据就放过，不值得在他身上花费什么时间。”
我的脸有微微的涨红，仍有些不甘心，急忙辩驳道：“那，至少也应该跟宏运那边通个气，说不定他们照着这个方向查，真能查到一些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公公的目光在我脸上轻轻地撇过，语义深深地说，“我在机关单位干了一辈子，明白了最重要的一个生存法则就是，千万不要去趟别人的浑水。宏运这样规模的集团公司，说穿了，就跟一小朝廷似的，党争剧烈。高层中有多年一路打拼从基层升上来的老宏运人，也有重金聘请空降过来的新职场精英，为了一个位置，一个头衔，或者一摊业务，每天从上班到下班，就是琢磨着如何掐死对方。这次的信息泄露事情，显然是宏运内部有人运作的结果。现在陆平带着那个李伟国在查这个事，搞不好就有些借题发挥、剪除异己的小动作。你是老杨介绍去的人，工作中出了疏忽，认个错，退出来就是。可你要是跑去说宏运内部有人跟光泰勾结，要作势搞垮他们最宝贝的合金业务。你让陆平怎么想，怎么处理这个事情，搞不好你送去的这顶大帽子就盖在了老杨头上。做事跟下棋一样，走一步想三步。眼界、胸襟和格局，一样都不能少。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去国外深造两年，相信你会迅速成熟起来。”
公公的话颇有几分老政治家的风度，听的吴浩在旁边不住地点头，帮腔道：“姜还是老的辣吧，你看爸爸分析起问题来，这眼界、这胸襟、这格局，就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
公公的话倒让我起了另一个念头，我试探性地问道：“爸，这内部运作的人，该不会就是杨伯伯吧？”
公公的眉头瞬间一蹙，很快又松开，他反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直觉。”我心里暗暗念道，“还有你急于让我退出的心情。”心里这般忤逆地想着，嘴上却什么也没有说。
公公见我沉默，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是与不是，那都是老杨自己的事，跟咱们没关系。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往老杨身上引火的一根硝线。”说完，公公见我的脸色很是不好看，便缓了语气，道，“说是为我们退休找个去处，其实我跟你妈这个年纪了，也没什么更高的追求。能做的、能帮的，也就是倾尽这个家的力量去帮助你们的小家庭，让你们，还有你们未来的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份心情呀，等你们的孩子出生之后，也能够明白了。”
他的话让人动容，我抿了抿嘴，挤出一丝笑意，道：“爸，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但这事真的挺大的，牵扯的方方面面也比较多。我不能贸然地说好或者不好，我想回去以后跟吴浩好好商量一下，还有我父母那边的意见。如果真的决定出国，我也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公公笑容澹澹，说道，“那是当然。人生每一个重要的决定，都应该慎重对待。一次选择，一次进退，就可能决定了你未来十几年甚至后半生生活在哪个阶层。”
我默默地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