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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导语:

是的。在很多时,面对一位正在经历灾难的孤单的人,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但至少,我想,我们还可以握着他的手,然后告诉他,你并不孤独。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低唤他的名字……

理由很简单。因为在那时,你是离他最近的人。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风俗令我幸福和忧伤。

年轻的父亲是一位石匠。石匠的概念在于健康并且强韧的身体,单调并且超负荷的劳动。石匠只与脚下的石头与手中的铁器有关,同样冷冷冰冰,让秋天的双手,裂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口。每个星期父亲都会回来一次,骑一辆旧金鹿自行车,车至村头,铃铛便清脆地响起了。我跑去村头迎接,拖两嗵鼻涕,光亮的脑瓢在黄昏里闪出蓝紫色的光芒。父亲不下车,只一条腿支地,侧身,弯腰,我便骑上他的臂弯。父亲将我抱上前梁,说,走咧!然后,一路铃声欢畅。

那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年轻的母亲头发乌黑,面色红润。鸡蛋在锅沿上磕出美妙的声响,小葱碧绿,木耳柔润,爆酱的香气令人垂涎。那自然是面。纯正的胶东打卤面,母亲的手艺令村人羡慕。那天的晚饭自然温情并且豪迈,那时的父亲,可以干掉四海碗。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父亲在家住上一天,就该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见父亲起程。每一次,他离开,都是披星戴月。

总在睡梦里听见母亲下地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舒缓,母亲的贤惠,与生俱来。母亲和好面,剁好馅,然后,擀面杖在厚实的面板上,辗转出岁月的安然与宁静。再然后是拉动风箱的声音,饺子下锅的声音,父亲下地的声音,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满屋子水气,迷迷茫茫。父亲就在水气里上路,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他心爱的二十多公斤的开山锤。父亲干了近三十年石匠,回家,进山,再回家,再进山,两点一线,1500多次反复,母亲从未怠慢。起身,饺子;落身,面。一刀子一剪子,扎扎实实。即使那些最难熬的时日,母亲也不敢马虎。除去饺子和面的时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点,啃着窝头和咸菜。

父亲年纪大了,再也挥不动开山锤,然我,却开始离家了。那时我的声音开始变粗,脖子上长出喉结,见到安静的穿着鹅黄色毛衣的女孩,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学校在离家一百多里的乡下,我骑了父亲笨重并且结实的自行车,逢周末,回家。

迎接我的,同样是热气腾腾的面。正宗的胶东打卤面,盖了蛋花,葱花,木耳,虾仁,肉丝,绿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学校里伙食很差,母亲的面,便成为一种奢求。好在有星期天。好在有家。好在有母亲。

返校前,自然是一顿饺子。晶莹剔透的饺子皮,香喷喷的大馅,一根大葱,几瓣酱蒜,一碟醋,一杯热茶,猫儿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将饺子吃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声音令母亲心安。

然后,毕业,我去到城市。那是最为艰难的几年,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当我饿得受不住,就会找个借口回家,然后在家里住上一阵子,一段时间以后,当认为伤疮已经长好,便再一次回到城市,再一次衣食无着——城市顽固地拒绝着一个来自乡村的只有职高文化的腼腆的单纯的孩子——城市不近人情,高楼大厦令我恐惧并且向往。

回家,坐在门槛上抽烟,看母亲认真地煮面。母亲是从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忙碌的,她将一直忙碌到我再一次离开家门。几天时间里她会不停地烙饼,她会在饼里放上糖,放上鸡蛋,放上葱花,放上咸肉,然后在饼面上沾上芝麻,印出美丽的花纹。那些烙饼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亲深知城市并不像我描述的那么美好。可是她从来不问,母亲把她的爱和责任,全都变成了饺子、烙饼和面。母亲看着我吃,沉默。沉默的母亲变得苍老,我知道这苍老,全因了我。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风俗因何而来。也许,饺子属于“硬”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耐饥,较适合吃完以后赶远路;而面,则属于“软”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易于消化,较适合吃完以后睡觉或者休息。一次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说,这该是一种祝愿吧!“饺子”,交好运的意思;而“面”,意在长长久久。出门,交好运;回家,长长久久,很好的寓意。再图个什么呢?

想,母亲的话,该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们,再图个什么?出门平安,回家长久,足够了。

然母亲很少出门,自然,她没有机会吃到我们为她准备的“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可是那一次,母亲要去县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计划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了秋收,母亲只好独行。头天晚上,我和父亲商量好,第二天一早会为母亲准备一盘饺子,可是当我们醒来,母亲早已坐上了通往县城的汽车。

头一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怕不能够按时醒来,我怕母亲吃不到“起身的饺子”。然我还是没能按时醒来,似乎刚打一个盹儿,天就亮了。可是,父亲的那些年月,我的那些年月,母亲却从来未曾忘记未曾耽误哪怕一次“起身的饺子”。很多时,我想母亲已经超越了一个母亲的能力,她变成一尊神,将我和父亲的守护。

然她却是空着肚子走出家门的。家里有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儿子和丈夫,却无人为她,煮上一碗饺子。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习俗让我忧伤并且难堪。

母亲是在三天以后回来的。归来的母亲,疲惫异常。我发现她真的老了,这老在于她的神态,在于她的动作,而绝非半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身体。走到院子里,母亲就笑了——她闻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葱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虾仁的香味——她闻到了“落身的面”。那笑,让母亲暂时变得年轻。

母亲吃得很安静,很郑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头,看看我和父亲。母亲说,挺好吃。

三个字,一句话,足够母亲和我们,幸福并珍惜一生。

一时暖身,一世暖心

男孩女孩同在一个办公室,坐对桌。公司很小,办公室里条件简陋。记得那是冬天,办公室里奇冷无比。女孩只能把自己包成一只粽子。

男孩其貌不扬,性格腼腆。他安安份份地做着自己的事,从不和女孩多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他会站起来,隔着桌子为女孩倒一杯开水。他冲女孩微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每天男孩都来得很早。他坐在女孩的皮椅上,静静地读一本书。等女孩来了,他就站起来,给女孩倒一杯开水,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一天的工作。

女孩对男孩并不反感,但绝对谈不上喜欢。她奇怪他为什么要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书呢?他自己没有椅子?后来她想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光线好吧?男孩和女孩同一天来到公司,同一天分到那间办公室。那天男孩指着两个座位问她,你坐哪里?女孩说哪里都行。男孩说那你坐在靠窗的位置吧。那里光线好一些。然后男孩坐到她的对面。男孩很喜欢微笑,女孩几乎没有见过他除了微笑以外的其他表情。

每一个早晨,男孩都要在女孩的座位上坐一会儿,等女孩来了,再起身离开。那已经成为男孩的习惯。

后来女孩发现男孩爱上了她。尽管男孩不曾表白,可是她能从他的目光里读出那份爱恋。男孩不说,女孩也不说。女孩对男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男孩木讷,不高大,不帅。这样的男孩,很难打动一位漂亮女孩的芳心。

春天的时候,另一位男孩向她发起爱情攻势。夏天的时候,她和那位男孩的爱情温度达到了沸点。秋天的时候,他们开始吵架,爱情开始降温。到了冬天,女孩维持了近一年的爱情,匆匆划上句号。现在办公室里再一次冷若冰窨,女孩再一次把自己包成一只粽子。

她发现,男孩再一次开始重复他的习惯。每天他早早地来,在女孩的座位上坐一会儿,读几页书,等她来了,就起身离开。男孩的举动,让女孩迷惑不解。

突然有一天,男孩没来上班。女孩走进办公室,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可是她刚坐下去,就蹦了起来。她的皮椅,竟是那么凉!原来男孩每天坐在她的椅子上,是在用自己的体温使她的椅子变得温暖!男孩默默地为她做了两年,却从来不说!那一刻,女孩的心,被轻轻地扎了一下。

那天女孩魂不守舍。——有时就是这样奇怪,男孩坐在她对面两年多,她都不曾动心;而现在,她发现自己,竟是那样思念他。

往后的事情,变得自然而又简单。当男孩重新回到办公室时,女孩正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女孩站起来,看着涨红了脸的男孩。女孩轻轻地说,我爱上你了。

很多人纳闷,这么漂亮开朗的女孩,怎么嫁给了那么木讷那么其貌不扬的男孩。女孩告诉他们说,我相信,这样的男人,肯定会让我温暖一辈子。

父亲的布鞋母亲的胃

一位朋友童年时,正赶上了三年困难时期。他告诉我,他能活到现在,全靠了父亲的一双布鞋。

朋友老家在鲁西南,一个平常都吃不饱饭的贫困山村,何况全国人都挨饿的那三年?朋友说他记事比较早,在那三年的漫长时间里,他每天要做的惟一事情,就是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往嘴里塞。槐树叶吃光了吃槐树皮,草根吃光了吃观音土。观音土不能消化,把他的肚子胀成半透明的皮球。可是,在那样的年月,即使可以勉强吞咽下去的东西,也是那么少。朋友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饿得突然昏厥过去。而朋友这时候,还是一个孩子。

朋友的父亲在公社的粮库工作。有一阵子,粮库里有一堆玉米,是响应号召,留着备战用的。饥肠辘辘的父亲守着散发着清香的玉米,念着骨瘦如柴甚至奄奄一息的妻儿。有几次他动了偷的心思,毕竟,生命与廉耻比起来,更多人会选择前者。但朋友的父亲说,那是公家的东西,即使我饿死了,也不去拿。

可是他最终还是对那堆粮食下手了。确切说是下脚。他穿着一双很大的布鞋,要下班时,他会围着那堆玉米转一圈,用脚在玉米堆上踢两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回家。他的步子迈得很扎实,看不出任何不自然。可是他知道,那鞋子里面,硌得他双脚疼痛难忍的,是几粒或者十几粒玉米。回了家,他把鞋子脱下,把玉米洗净,捣碎,放进锅里煮两碗稀粥。朋友的母亲和朋友趴在锅沿贪婪地闻着玉米的香味,那是两张幸福的脸。

这时朋友的父亲会坐在一旁,往自己的脚上抹着草木灰。他的表情非常痛苦。这痛苦因了磨出血泡甚至磨出鲜血的脚掌,更因了内心的羞愧和不安。他知道这是偷窃,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可以允许自己被饿死,但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妻儿被饿死。朋友的父亲在那三年的黄昏里,总是痛苦着表情走路。他的鞋子里,总会多出几粒或者十几粒玉米、高粱、小麦、黄豆……这些微不足道的粮食,救活了朋友以及朋友的母亲。

朋友说,他小时候认为最亲切的东西,就是父亲的双脚和那双破旧的布鞋。那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那双脚,那双鞋,经常令我的朋友垂涎三尺。

饥荒终于过去,他们终于不必天天面对死亡。可是他的父亲,却没能熬过来。冬天回家的路上,父亲走在河边,竟然跌进了冰河。朋友说或许是他的父亲饿晕了,或许被磨出鲜血的双脚让父亲站立不稳,总之父亲一头栽进了冰河,就匆匆地去了。直到死,他的父亲,都没能吃过一顿饱饭。

朋友那天一直在呜咽。他喝了很多酒。他说多年后,他替父亲偿还了公社里的粮食,还了父亲的心债;可是,面对死去的父亲,他将永远无法偿还自己的心债。

朋友走后,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故事是莫言讲的,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

也是三年困难时期,村子里有一位妇女,给生产队推磨。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全都饿得奄奄一息。万般无奈之下,她开始偷吃磨道上的生粮食。只是囫囵吞下去,并不嚼。回了家,赶紧拿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罐,然后取一支筷子深深探进自己的喉咙,将那些未及消化的粮食吐出来,给婆婆和孩子们煮粥。后来她吐得熟练了,不再需要筷子探喉,面前只需放一个瓦罐,就可以把胃里的粮食全部吐出。正是这些粮食,让婆婆和孩子们,熬过了最艰苦的三年。

她也熬过了那三年。她比朋友的父亲要幸运得多。可是,在她的后半生,在完全可以吃饱饭的情况下,这个习惯却依然延续。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瓦罐,她就会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净。她试图抑制,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当她的儿女们可以吃饱了,她的胃,可能仍是空的——因为她看到了瓦罐。

我不知道应该形容他们伟大,还是卑贱?回想我的童年,应该是幸福的。既没有眼巴巴盼着父亲布鞋里的几粒粮食,也没有等着母亲从她的胃里吐出粮食然后下锅。可是我相信,假如我生在那个年代,他们肯定会这么做。并且,我相信世上的绝大多数父母,都会这么做。因为他们是父母,那是他们的本能。

你是怎么长大的?也许你长大的过程远没有那么艰难和惨烈,但是请你相信,假如你生在那个时代的贫苦乡村,假如你有一位看守粮库的父亲或者在生产队推磨的母亲,那么,支撑你长大的,将必定是父亲鞋子里沾着鲜血的玉米或者母亲胃里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黄豆。

请爱他们吧。

硬币花

那几年,女人过得很苦。丈夫在某一天夜里丢下她和刚上初中的女儿小玲,突然撒手而去。偏偏女人那时候下了岗,家里失去唯一的经济来源,日子更是雪上加霜。生活仿佛一下子走到了尽头,眼前,望不到边的黑暗和绝望。

正是这时候,男人拉了她一把。

男人和她有过一段荡气回肠的恋情。当然只是曾经,生活并没有让两个人最终走到一起。有时在街上邂逅,男人会向女人微笑着点点头,甚至停下来,表情轻松地和她拉几句家常。人生就是这样,过去的,就过去了,敢爱敢恨或许只是一种假设。为什么要恨呢?那会让一个人变得狭隘和痛苦,永远生活在自我折磨之中。

男人经营着一个很小的服装厂。工厂效益虽然并不理想,可是他认为,从厂里挤出一点事给女人做,应该并不太难。可是让女人做什么呢?她不会蹬万能机,不会裁剪,不会数据统计,甚至提不起沉重的电熨斗。并且以女人那样单薄的身体,能经受得住那么辛苦的车间劳动吗?愁眉不展的男人想了好几天,终于有了办法。他想起女人曾经为他钩过一副很漂亮的手套,这说明,女人会使用钩针。那么为什么,不让她为工厂钩些“硬币花”呢?

“硬币花”是一种用细毛线钩成的五个花瓣的小花,二分硬币一般大小,缝在出口毛衣的袖口和胸前。作为一种服装辐料,“硬币花”用量很大。他的工厂一直需要这种“硬币花”,以前,他总是把这些钩“硬币花”的活儿分给附近郊区的农妇,这样不仅保证了工厂编制的精简,还使得那些郊区农妇在农闲时有一点额外的收入。钩“硬币花”并不太难,半天就可以学会,手头快的农妇,一天就可以钩出200多朵。他会为每朵“硬币花”支付一毛钱,对她们来说,这也算一笔可观的收入了。

他把这想法跟女人说了,女人当然很高兴。——生活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她的女儿,还可以继续读书。从此每个月的固定一天,女人都会来到他的工厂,送来钩好的“硬币花”,领走下个月需用的毛线,然后将她的收入一五一十地结算清楚。那天他会准时坐在办公室里和女人一起数着一朵一朵的“硬币花”,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在他的办公桌上开放,他似乎闻到它们的芬芳。

女人钩花的速度越来越快,加上起早贪黑,每个月,她都会有一笔可以勉强将生活维持下去的收入。用这些钱,她的女儿读完了初中和高中,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因为女儿,因为“硬币花”,女人虽然很累,却很开心。

第二年,男人不再需要附近郊区的农妇们为他加工“硬币花”。他说现在这种毛衣出口量减少了,“硬币花”用量不大,女人一个人来钩就已经足够。他的做法当然招来一些风言风语,有些话,甚至说得很刻薄、很难听。可是他不管,每个月的那一天里,他照例都会等在办公室,和女人一起趴在桌子上数着一朵一朵绚烂的“硬币花”。

后来,他把每朵“硬币花”的手工费涨到了两毛钱。女人说一毛钱就挺好了。他说不,现在全国都是两毛钱的价格,怎好还让你拿那么低的价钱?看男人决定了,女人再没有推辞。其实女人那时真的需要更多的钱。女儿读大学了,生活压力变得更大。每个“硬币花”从一毛钱变成两毛钱,这等于说,女人每个月的收入会增加一倍。女人想,等她学贸易的女儿大学毕业,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到那时,她和女儿,一定要好好谢谢男人。

女人每天钩着五颜六色的“硬币花”,一晃就是十年。

那天女人最后一次去男人的工厂。当然是和她大学毕业的女儿去的。她说感谢你这么多年给予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和你的“硬币花”,我和小玲,可能熬不到现在。现在我要和女儿去另外一个城市——她在那里,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男人说你不用感谢我,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钱是你自己挣的,又不是我的施舍。那天他们坐在一个小饭馆吃了一顿饭,那也是男人最后一次见到女人。

几年以后,男人的工厂突然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成衣开始积压,资金周转困难。由于没钱购买生产所需的布料,他的工厂几乎处于半停产状态。面对眼前的窘迫,男人一筹莫展。甚至,男人想,他和他的工厂,可能熬不过这道难关。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峰回路转。

那天工厂里来了一位年轻人,他自称是某个公司的业务员,要在几天之内采购到大量的“硬币花”。他说他跑了很多服装厂,可是都没有找到他所需要的“硬币花”。如果贵工厂有现货的话,他们公司愿意出很高的价钱购买。

男人说,有。

男人带他去仓库,然后打开角落里一个巨大的木柜。木柜里塞满了很多叠放整齐的布包,男人取出其中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竟然全是五颜六色的“硬币花”!

年轻人随手捏起几个,捧在手里细细地看。他说很好,这些“硬币花”我们公司全要了……总共有多少朵?

男人说,约100万朵。

年轻人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库存量?

男人笑一笑说,十几年前,工厂需要很多这样的“硬币花”,可是后来,我们不再出口那几款需要“硬币花”的毛衣,这“硬币花”就积压下来了……这是一位女人十年的劳动,每天钩300朵左右,钩了整整十年……这里有100多包,每一包,正好10000朵。

男人知道,他和工厂的难关要过去了。他会用卖掉这些“硬币花”的钱购买急需的布料,重新组织生产。如果一切顺利,他坚信自己的工厂马上就会好起来。

这些看似没有生命的“硬币花”,不但帮助女人度过了难关,更帮助了男人自己。似乎现在,这些五颜六色的“硬币花”真的竞相开放。它们姹紫嫣红,散着迷人的芳香。它们为男人,带来了好运。

故事到这里,其实才刚刚开始。

……年轻人伏在桌子上,为这笔货款,签下很大一张支票。男人接过支票,感激地问他,能问一下您老板的名子吗?

她叫小玲。年轻人说,她说她的母亲,曾经在十年时间里,为您的工厂,栽下100多万朵“硬币花”。

母亲的鞋子

早想给母亲买一双鞋子。什么鞋子都行。母亲为我们,走了那么多的路。

记得小时候,家里人的鞋子,都是母亲买的或亲手做的。夏天里,我穿着硬硬的劣质塑料凉鞋在街上疯跑,母亲总会在凉鞋的脚踝处垫一小块软软的布,这样,我的脚踝便不会像小伙伴们那样鲜血淋漓;冬天,父亲的棉鞋是村里最厚实的。父亲穿着母亲刚刚絮了新棉的棉鞋,在村里的雪地上招摇,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回了家,父亲脱下棉鞋,两脚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温暖亲切的脚臭立刻充满了整间屋子。

还记得母亲给我纳过的布鞋。那鞋针眼紧密,结实耐用。我曾穿着这种被称为“千层底儿”的布鞋,连续三年在学校的运动会上拿了百米冠军。奖状被母亲贴在墙上,直到发黄变脆,字迹模糊。母亲试图留住我的辉煌岁月,却留不住自己的青春。现在母亲年迈了,年迈的母亲,有好几年,没有为我们做过鞋。

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呢?我回忆过,却总也想不起来。我知道母亲也穿鞋子,她不可能光着脚板。可是母亲这么多年来,到底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呢?

于是想给母亲买一双鞋子。什么鞋子都行。

我选中的是一双极其普通的布鞋。褐色的鞋面,灰色的鞋底,过分朴实的款式甚至有些人为的做作。我把鞋子拿在手中揉捏,似揉捏着母亲辛劳一生的脚。其实我从来没有揉捏过母亲的脚,我对母亲的爱,更多的时候,仅仅表现在提过去的几斤鱼肉,替她扫扫住了一辈子的农家小院,或者对她做的不太可口的饭菜,发出几声夸张和虚伪的赞叹。付钱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我的母亲,到底穿多大号码的鞋呢?

我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我怕她伤心——尽管我知道母亲肯定不会计较。最终我把电话打给了父亲,父亲愣了愣,他说,是啊,你妈穿多大尺码呢?

父亲深爱着母亲,这不用怀疑。那是一种相濡以沫的依恋,远超过伟大的概念。可是,这么多年来,当我和哥哥的脚在不停地蓬勃生长,当父亲挑剃的两脚不断伸进母亲新做的简陋却温暖的鞋子,我们竟然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母亲,父亲的妻子,她到底穿多大尺码的鞋子?

也许,我们把爱宏观化了,呈现一种大而空的姿态;而母亲对我们的爱,却渗透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那种爱,无处不在。

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把那双鞋子放回货架。我想,当我下一次回老家,也许,我会装作不经意间问起母亲鞋子的尺码,我不想拿一双不合脚的鞋子送给母亲。记忆中,哪怕是那些最艰苦的日子,家里人也没有穿过不合脚的鞋子。现在生活好了,她的儿子,又怎能把一双不合脚的鞋子,送给他的母亲呢?

回了家,进城的老家亲戚已经候在客厅。他说,你妈要我捎给你的东西。打开,除了些时令蔬菜,还有两双线织拖鞋。

那是母亲亲手做的拖鞋,鞋面是用勾针一针针织成,似母亲脸上密织的皱纹。两双手织拖鞋,对现在的母亲来说,是怎样一项庞大的工程啊!

这两双拖鞋让我羞愧,也让我兴奋。我想,我的母亲并没有老迈,她依然年轻,因为她依然可以给她的儿子做鞋。可能,在她的意识中,她应该也必须年轻。因为她总是认为,我们还是小孩子,需要她的照顾。

可是母亲,她自己,到底穿多大尺码的鞋子呢?

城市的灯火与他们无关

那节车厢也许是世界上最拥挤的空间。座位上,过道上,甚至厕所里,满满的全都是人。人和人挤在一起,前胸贴着后背,呼吸与汗水混杂交融,难分彼此。是下午,窗外冰天雪地,车厢里却酷热难当。从郑州上了火车,我就被挤到靠近车门的位置,汗流浃背的身体迎接着硬挤进车厢的寒风,苦不堪言。

不断有人挤过来打水,泡茶或者泡面,盯住我看,面无表情。终被挤成一只脚站立,我低声骂一句,又说,这火车什么时候才能到徐州?

凭经验,到徐州站,车厢里就宽松了,运气好的话,还能混到一个座位。

这才注意蹲在门边的那位农民工。之所以确定他是农民工,是因为他卑微的表情以及靠在身旁的竖起的蛇皮口袋。那是农民工特有的表情和行李,一种身份的刻意暴露。

顺便问他一句,到哪里下车?他答烟台。我说和我一样,咱们还得一起熬上十几个小时……不过这么挤,说不定熬不到烟台咱俩就给挤死了。想不到他竟然说,我倒希望火车别到的太早。

别到的太早?我吃了一惊。

到的太早,我还得在车站呆上半宿。他说,火车上虽然挤,总还暖和一些……车站就不一样……得坐明天最早一班汽车才能回家。

可是火车站附近有很多旅店啊。

不安全。

怎么会不安全?那里治安很好的。

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怕不安全。

如果你带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者很多钱,可以托旅店代为保管。

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怕不安全。

表情和语气很是固执。我不知道他说的“不安全”到底指什么,是怕有人抢走他的钱,还是怕人身受到威胁?我在想,以他这样的打扮,也许连贼都不屑下手吧。那么,是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住店的钱?在城市里白干了一年的农民工,并不少见。

他的手里,抓一个用废弃的塑料管黏成的坦克。他告诉我,那是他用工地上的废料给儿子做的玩具。不过沾的不结实,他晃晃手里的坦克说,得这么拿着,放包里的话,准得压碎!

列车到了徐州站,我与他都得到一个座位。一坐下他就闭上眼睛,头靠着座背,睡过去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的眼睛阖动着,每隔一会儿,就睁开看一下周围。他的眼神充满警惕,似乎他对所有人都怀着戒备。

后来他开始静静地吃饼干,喝一杯没有开透的热水。我对他说,要不,把这个坦克卖给我吧?

我猜他肯定是没钱住店。“不安全”只是一个幌子,是农民工特有的维系自尊的一种方式。卖给我吧!我说,我出一百块钱。

你买这个干什么?他有些奇怪。

当成工艺品。我说,你手艺很好的……肯不肯卖?

肯定不卖。

一百五怎么样?

多少钱都不能卖。他说,这是我给儿子做的,怎么能卖呢?

但是你可以再给他做一个啊,或者,去商场为他买一个别的坦克车,一百五,肯定够了。

他看着我的脸,研究我的表情。他肯定猜出了我的用意。他说谢谢,不过这个坦克车,我不会卖的。

他端了水杯去打热水,邻座上一位男人冲我笑笑,小声说,这个人不识抬举啊。

他回来,重新坐到我的对面,慢慢喝着水,眼神仍然是警惕的。那眼神拒人千里之外——也许,他真的感到这个世界不安全。

你完全可以去找一个旅店。我劝他,在车站呆上半宿,会把你冻成冰棍。

他笑笑说,没关系,习惯了。

或者,你跟我走。我继续说,我认识一家旅店的老板……

真的不用。他摆摆手,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再说我还想随便逛逛……

逛逛?

随便逛逛。

可是到烟台的时候,应该是夜里三点多钟吧……你到大街上逛逛?还要背着你的行李?

也许会吧。就在车站附近走走……反正那时天也快亮了……我爱人一直想让我给她讲讲城市的夜景……

可是你一直在城里打工啊!

可是我晚上从不出去。

工作很累吗?

主要是怕不安全。

又是不安全。我不知道城市为什么会给男人留下“不安全”的印象,难道有人伤害过他么?或许在他看来,所有家以外的地方,都不安全吧?

可是今夜,我想,他注定在一个“不安全”的地方熬过一夜。也许他真会在车站附近转一转,看两眼城市的灯火,然后回家讲给自己的妻子听;也许他只会缩到一个角落,睁着眼睛熬到天亮,然后为他的妻子,描述虚构出来的城市夜景。

我注意到他把饼干包装袋和被人们丢弃的矿泉水瓶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我知道这些东西可以换来一点点钱。我想也许他会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为什么不呢?这样的男人,干出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他闭起眼睛睡觉,仍然每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睛看一下周围,又把手里的玩具坦克握得更紧。倦意阵阵袭来,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再一次醒来时,列车已经抵达烟台站。

他扛着行李,拿着坦克,并不忘带上那个装着几个矿泉水瓶的塑料袋。出站后,我跟在他的后面慢慢地走。我讶异地发现他走向一个垃圾筒,将手里的塑料袋认真地放了进去——他绝不是丢进去的,他的确是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动作和姿势,甚至有些恭敬。我猜他要把这几个矿泉水瓶送给早起的拾荒者,尽管他们注定不会谋面。

他发现我在看他。他盯住我,目光中含着拒绝。他拒绝我对他的留意,就像他拒绝旅店,拒绝帮助,拒绝城市,拒绝城市的人群。也许回家以后,他会再一次来到城市,也许,他会永远留在他有家的村子,不再出来。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农民工,城市里到处都是。或许他们也曾经试图接近并且融入城市,却被城市无情地拒绝;或许他们从来未曾想过接近并融入城市,他们对城市,一开始,就怀有一种戒备、防范、拒绝和恐惧。尽管他们生活在城市里,可是城市的灯火,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

他们只是过客,城市的灯火注定与他们无关。其实,最开始,是我们这样说的。我们这样说,说多了,他们就信了。

流感说来就来了。好像,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流鼻涕。这让他的诊所里,总是堆满了人。

诊所不大,靠墙放着两个并排的长凳,人们挤坐在那里,有秩序地,一个挨一个地,等着他开出药方,或在头顶挂一个吊瓶。这场面让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欢有人插队,正如他不喜欢有人生病,尽管,他是一个大夫。

有时他认为自己好像选错了职业。比如现在,他已经忙了一个上午,面前依然晃动着没完没了的病人,这样他就有些烦躁。后来他更烦躁了,因为他看到一个没有排队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女人紧抱着打成筒的被子,踉跄着慌张的脚步,直接挤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女人在皱纹间顽强地挣扎出一双浑浊的眼,吸盘般吸覆着他的脸。女人说,看病,感冒了。声音沙哑。

他皱了皱眉,用手指着长凳上候着的那些人,说,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说,我给您钱。

他的眉毛马上打成结,他说都给钱,这里没有赊账和赖帐的。

女人并不理会他的话,她把沾满灰垢的干枯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女人说,孩子感冒了,很严重,您快给他看看。女人轻轻拍打着怀里的被筒,露着焦急和紧张的表情。

女人递过来的,是一张破旧的的两毛钱。他认为这张钱的年龄,应该不会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翼翼地揭开包得紧紧的被筒一角,他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记起有人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他想,也许面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您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个男人说,我认识她,这附近所有的国营医院和个体门诊,没一个理她的。

他摆摆手,示意男人不要说下去。他轻轻问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吗?

是的,很重。女人说,您快给他看看,他们都不给他看……他很可怜,他整夜咳嗽。

还有呢?他问,他把听诊器小心地塞进被筒。

不吃饭,有时候发高烧……夜里总是哭呢!女人说。

还有呢?他继续问。

就是咳嗽,发高烧,不吃饭,夜里总是哭。女人重复着。

哦,知道了。他抽出听诊器,是感冒,没什么大问题,开些药吧?

不行呢。女人说,他怕苦,他会吐药的。

那打个吊瓶?他说。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说,他很怕疼的。

您别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说话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您闭嘴!他冲着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激动,您闭嘴行不行?让您等一会不行吗?!

男人撇撇嘴,不说话了。

那给他打一针吧。他朝女人笑笑,马上就好,不会疼的。他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女人。他从药架上取下两瓶针剂,仔细看了看标签,摇匀,将封口割开,然后把药液抽进一个小的针管。您抱着他,别让他动,打一针很快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揭开被筒,缓缓将一管药液推进去。不疼的不疼的,他轻哄着。

现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烧了?过一会,他对女人说。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时候,把被子包严实点,别让他受凉。他叮嘱着女人。

那谢谢您了……不过明天我还想来,您再给他做一次复诊,行吗?女人说。

当然行。他收下女人推过来的两毛钱。

以后呢?女人说,我想每个月都来给他看看……他总是有病,夜里咳嗽……

绝对没问题的。他笑着,您什么时候来都行。

女人终于走了,心满意足,脚步也变得轻盈。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回过头来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开始给下一位病人开药,挂吊针,他心里想着那个故事:……单身的母亲和十七岁的儿子……儿子缀学打工……摔下脚手架,死去……母亲疯了,每天抱一个被筒,到处找人给儿子看病……她总说,儿子刚满两岁……没有人理她……一个也没有……没有……

他想,被子里包的那个干瘪的、脏兮兮的枕头,应该是她儿子枕过的吧。

他流下一滴眼泪。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这个诊所开下去。他答应过女人的。哪怕,他仅剩下女人一个顾客。

自尊

那是一段令他刻骨铭心的日子。

他失去工作,粮尽弹竭。他认为城市里,纵是一条狗也比他活得幸福。因为狗可以乞讨,他不能。因为狗没有尊严,他有。

他开始拣垃圾。纸箱、啤酒瓶、香烟壳、食品包装袋……所有能够换成钱的东西。在夜里,当他将头深深探进臭气熏天的垃圾箱,他泪流满面。只能在夜里,他不敢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中。

他没有走太远。他不想让拣垃圾成为他的职业。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年轻人。他的领带会打起漂亮的结,他的西装口袋里会插着洁净的手绢,他的皮鞋,一尘不染。

只有六个垃圾箱。六个垃圾箱在他租住的小区里一字排开,夜里,他像一条落魄的狗。

每天都有收获。其中一个垃圾箱,更是一个富饶的宝藏。那里面有成箱的空易拉罐、成捆的旧杂志、坏掉的铝盆铁锅、奇形怪状的玻璃瓶……每天晚上,这些东西会在垃圾箱里静静地等着他,然后,待第二天,它们就会变成馒头和咸菜,让他有力气在这个城市里继续奔走。

后来他发现一个问题。似乎,这些东西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的。它们总是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出现,它们摆放整齐,就像夜市上精心摆置的小摊。夜里他偷偷观察,果然见到一个男人将一包“垃圾”规规矩矩地放好,然后躲到远处,静静等待。

他知道男人在等他。

他感激那个男人,可是他有被伤害的感觉。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想放弃那些东西,强烈的饥饿感又让他一次次将那些东西拣回来,然后变成馒头、咸菜……他暗想,假如他将来发达了,一定要回来好好感谢这个男人。他会成百成千倍地偿还,他相信他完全可以做到。

后来他真的发达了,资产足以买下一条街。他想到了报恩。

他回到当初租住的小区。他见到了男人。

他知道,现在的男人,生活得并不容易。

似乎那个家至少二十年没有装修,地板翘起了角,水龙头“嘀嗒嘀嗒”地滴着水。老式的家用电器,老式的厨房用具,老式的沙发和桌椅,男人似乎仍然生活在十几年以前。不必自我介绍,男人一眼将他认出,简单聊了几句,便聊到了从前。

他说,我知道那些东西是您故意放进垃圾箱的。我知道当初,您在顾及我的自尊。

是的,我在顾及你的自尊。男人说,那时我生活得尚好,可以送你一点多余的东西。我知道它们虽不值钱,但也许可以帮你撑过那段日子。

您的确帮我撑过了那段日子。他说,如果没有您的暗中相助,我也许早就回到了乡下。那么现在,我就不再是一个企业家,而是一个乡下的羊倌……

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男人说,我知道你现在很有钱。

他笑笑,说,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容易。您知道,白手起家,这有多难……

你不是白手起家。男人说,我知道那个花瓶即使在当时,也最少值十万。

花瓶?

是啊。男人说,你离开的前一天,我在给你收拾废品的时候,将那个花瓶也装进塑料袋,放进垃圾箱。那时我并不知道一个花瓶能值那么多钱,否则我也不会把它当成废品……

可是我没有拣到花瓶……

你拣到了。男人说,我亲眼见你拣起那个塑料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元朝的花瓶,值很多钱……你肯定也知道……那么独特的花瓶,你不会当它是一件废品……

可是我真的没有拣到花瓶。他说,如果拣到了,如果我知道它很值钱,我会还给您的……

你不会。

我会。

那你为什么第二天就搬走?

因为我找到了工作……我要住集体宿舍。

那你怎么会发达了?

两年以后我与朋友合伙,赚了点钱。然后我开始单飞,资产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是因为你卖了花瓶,才有了本钱……

根本没有花瓶……

谁信?你白手起家,这么短的时间就腰缠万贯,谁信?你卖掉了那个元朝的花瓶……

他盯着男人,突然产生出一种厌恶并且愤怒的感觉。很显然男人记错了。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男人放进垃圾箱里的那个塑料袋里,根本没有花瓶。他绝不会漏掉。那段时间,每一天,他都将那个臭哄哄的垃圾箱翻个底朝天。

真的没有花瓶。他说,我没拣到你的花瓶。

你不必害怕,我不会跟你要的。再说花瓶早被你卖掉了,还怎么要?男人说,可是你不承认,就不对了。你知道吗?现在我生活得很落魄……前几年下岗,做生意,赔光了家底,贷款,又一次赔光……老婆也跑了……近来我常常想,假如那一天,我没有把那个花瓶送给你,我现在,该是另外一种生活吧?最起码,衣食无忧……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他在那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本来他带了很大一笔钱,这笔钱,也许远远超过那个花瓶的价值——如果男人真的有那样一个花瓶的话,然而最终,他没有拿出那笔钱。

他认为没有必要。他不想将那笔钱送给男人。

他告辞,离开。走到门口,他扭头,认真地对男人说,你的确伤害了我的自尊。却不是以前,而是现在。

父亲的秘密

假期里,父亲和他八岁的儿子,去森林里游玩。他们往密林深处不停地走,不知不觉迷了路。四周的古树遮天蔽日,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他们困在中间。父亲背起疲惫的儿子,试图走出去。可是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能够做的,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重新回到原地。

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木屋。木屋里也许住过守林员,也许住过伐木工人,现在它空着,破烂不堪,仿佛随时可能倒塌。可它毕竟是一间屋子,这能够为父子俩增加一些安全感。晚上他们挤在里面,生起一堆火。外面传来野兽的叫声,似乎距他们很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儿子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父亲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父亲说不怕,我们会走出去的。

可是第二天,他们仍然围着木屋不停地画着圈子。让父亲稍感欣慰的是,木屋外面有一口水井,水井里面有干净的水。他小心地踩着井沿的缝隙下去,用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打上一壶水。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恐惧的乌云笼罩了他们。

第三天,父亲放弃了那种徒劳的尝试。他对儿子说,这里有木屋,有水井,就很有可能是一些路过者的临时驿站。我们只要等在这里,就肯定会遇到人……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到附近找些吃的。儿子问附近有什么吃的?父亲就笑了,他说森林里还能饿死人吗?你难道忘了野生蘑菇很有营养吗?他为儿子打上一壶水,然后一个人离开木屋。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的儿子说,守着屋子,千万不要乱走……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父亲并没有马上去寻找蘑菇。他把衣服撕成布条,系在木屋周围的树干上。系完,仔细检查一番,调整了几个布条的位置。他想这样如果有人经过,就会发现这些布条,再发现小屋,再发现小屋里的他们,并将他们带出森林。他想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不敢有丝毫马虎。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他拣回了一小把蘑菇。虽然仍然走不出去,虽然仍然没人发现他们,可是有了蘑菇,他们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儿子问这蘑菇不会有毒吧?父亲说不会……在走出去之前,我们天天喝鲜蘑菇汤。儿子问这附近蘑菇多吗?父亲说不多,也不少。儿子说明天我也去拣。父亲说不行,你得守在这里,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我们的目的是走出森林,不是在这里吃蘑菇宴。父亲朝儿子做一个鬼脸,儿子发现父亲的脸,有些浮肿。

父亲一连出去拣了三天蘑菇。他出去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拣回的蘑菇却一天比一天少。每一次回来,他都是筋疲力尽,脸色蜡黄,完全大病初愈的样子。儿子问您怎么了?父亲说没事,有些累。儿子害怕地哭起来,他说爸爸,我们是不是真的走不出去了?父亲说不会的,只要我们坚持住,就会有人发现我们……你别动我再去打一壶水来。

第二天果真有人经过。是一位猎人。是父亲的布条把他引到了小屋。猎人把他们带出森林,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城市。那以后,每次谈起这次经历,父子俩仍然心有余悸。

家里的饭桌上,从此没有蘑菇。甚至,儿子说,哪怕在菜市场见到了蘑菇,他都想吐。

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十几年过去,有一天,儿子回家时,竟提回一小袋蘑菇。他告诉父亲,这是真正的野生蘑菇,是近郊的农民在大山里采的,刚才在街边叫卖,他看看不错,就买来一袋。十多年没吃蘑菇了吧?儿子对父亲说,我想您可能都忘记蘑菇是什么味了。

父亲笑笑,没说话。他似乎对蘑菇并不反感。

父亲把蘑菇倒在水池里仔细清洗。突然他低下头,从那些蘑菇里挑出两个,扔进旁边的垃圾筒。儿子问爸您干什么?父亲说,这两个蘑菇,有毒。

有毒?儿子怔一下,您怎么知道?

父亲狡黠地笑了。他说,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的那次历险吗?那三天的时间里,我可能,尝遍了世界上所有的蘑菇……你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我的秘密。

那一扇门

涉世不深的少年,做过一些错事。现在他知道错了,他后悔,他想改,可是他挽回不了自己的声誉和尊严。他的出现总会引来一些异样的目光,邻居们防他,就像防一条带着传染病的老鼠或狗。

少年并不记恨他们。他认为这是对他的惩罚。他只剩下无奈和自卑。似乎世界在他面前关起一扇门,又加上无数把锁。少年站在那扇门前,看不到温暖灿烂的阳光。

少年只有十六岁。之前他干过的那些事情多么糊涂和愚蠢。他偷过郊区的苹果,偷过城市的盆花,偷过同学的铅笔和饼干,偷过邻居的茶杯和腊肉。甚至,他偷过大街上的自行车。他被一次次带进派出所又被一次次放出来,然后,突然某一天,他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意识到自己错了,意识到自己应该悬崖勒马痛改前非。可是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位朋友,意识到邻居们对他的鄙视和不齿,意识到那扇关紧的门。

少年心灰意冷,孤独苦闷。

整整一个署假,每天上午,他把自己关在家中,透过窗子看外面的树。然后,到下午时,悄悄去小区转一圈,吸两口清新空气,看两眼空中的飞鸟。——他还是一位少年,他忍受不了寂寞。

人们见了他,扭过头视而不见,或者远远地看着,目光寒冷,充满敌意。少年更不敢上前,不敢与他们对视。——他失去了与任何人交流的勇气。他垂着头慢慢地走,脚尖轻踢着一粒石头。那时没有阳光,少年却感觉到后背的灼热。

忽然有人喊他。是一位坐在凉亭里的老人。老人朝他招手,喂!年轻人!

他抬头,愣住,不敢相信眼睛和耳朵。您是在喊我吗?他指指自己。

过来!年轻人!老人说。

他走过去,胆战心惊。他想逃离,可是却说服不了自己的脚步。老人含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摸着口袋,问他,有火柴吗?

他说,没有。

打火机呢?

也没有。说完,急急地低了头,试图离开。

别急走。老人再一次喊住他,去帮我取来打火机吧!我的家,你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老人与他同住一个单元,他住七楼,老人住一楼。虽然这里看不到老人的家,可是只需几分钟,他就可以跨进老人的屋子。

我的腿脚不中用。老人笑呵呵地说,打火机放在茶几上,麻烦你帮我取来。

少年心中划过一道闪电。可是那闪电转霎即逝。那毕竟不是阳光。

钥匙呢?他问。

门没有锁。老人说,我从来不锁门的……住咱们这个小区,根本不必锁门。

少年心中又是一道闪电。虽然再一次转霎即逝,可是少年却感觉,那闪电已经将乌云撕开一条小的缝隙,一缕阳光分明从云缝里钻了出来。

少年开始飞奔,途中流下眼泪。那扇看起来冷冰冰的防盗门果然没有上锁,伸手轻轻一推,便开了。茶几上放着果盘,放着零钱,放着钥匙和打火机。少年抓起打火机,返身跑出屋子。

老人点着了烟,郑重地对少年表示感谢。然后,他对少年说,如果你有时间,如果你愿意,不妨陪我下一盘象棋。

少年当然愿意。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和老人下起了象棋。下棋的时间里,太阳偷偷从云隙里钻了出来,他们一起抬头看天,然后相对而笑。

少年知道,面前的那一扇门,终于被彻底打开。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少年后来成为一名警察。老人的身体仍然很好,闲时,他们仍然会凑到一起下象棋。少年多次跟老人谈起那件事情,他说是您救了我,是这扇门救了我。当我推开这扇门,充满阳光的世界再一次将我接纳。

老人只笑不语。

少年说那天你故意不锁门,那天,你口袋里,其实装着打火机。

老人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或许真如你说,那天的一切都是我故意的;或许那几年里,我出门真的从不锁门,也真的忘记揣一只打火机;或许,那一天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不过是你的一个美好梦境。不过我认为,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是你亲手推开了这扇门,而不是别人。记住,世上只有两种人可以推开所有的门,一种是心中没有阳光的窃贼,一种是心中盈满阳光的君子。就看你,喜欢用哪一种方式,又会选择哪一种方式……

春光美

街路划一条漂亮的弧线,探进公园深处。公园绿意盈盈,却有桃红粉红轻轻将绿意打破。柳絮开得模糊,阳光里飘起,落满松软的一地。鸽子们悠闲地散步,孩子们快乐地玩耍,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沁人心肺。春天属于山野,属于城市,属于公园,属于公园里,每一朵勇敢开放的丑丑的小花。

春色惹人醉。

可是女孩的棍子畏畏缩缩,慌乱并且毫无章法。灾难突然间来临,令她猝不及防。现在几个月过去,她仍然不习惯手里的棍子,不习惯战战兢兢地走路,不习惯眼前永远的黑暗。女孩面无表情,棍子戳戳点点。于是,那棍子,碰到了毫无防备的老人。

老人发出极其轻微的“嘘”的一声。

对不起。女孩急忙停下来,对不起……戳痛你了吧……真的对不起,我是一个盲人……

没关系的。老人轻轻地笑,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只是有些不便。

只是有些不便?女孩的神情霎时黯淡下来,可是我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就像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欣赏春色,我却不能……

可是孩子,老人说,难道春天只是为了给人看吗?难道春天里的一花一草,只是为给人欣赏而存在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老人说,比如我面前就有一朵花……这朵花很小,淡蓝色,五个花瓣……也许它本该六个花瓣吧?那一个,可能被蚂蚁们吃掉了……花瓣接近透明,里面是鹅黄色的花蕊……我可以看得见这朵花,然而你看不到。可是这朵花因为你没有看见它而开得松懈吗?或者,就算我今天没有坐在这里,就算我今天也没有看到它,就算整个春天都没有人看到它,它会因此而开得松懈吗?

……

还有无数山野里的花花草草,有多少人会注意它?或许它的一生,都不会被发现,被关注,被赞美,可是,它们为此而懈怠过吗?还有那些有残缺的花儿,比如被虫儿吃掉花瓣,啃了骨朵,比如被风雨所折断,被石块所挤压,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朵,它们可曾因为它们的残缺和大自然给予它们的不公就拒绝去开放呢?

……

春天或许是花儿最美的季节,却绝不是惟一的季节。你该知道,当秋天来临,所有开过的花儿,都会结成种籽。就像我眼前的这朵小花,它也会结出它的种籽……这与它的卑小无关……更与它的残缺无关……它是一朵勇敢的花儿,勇敢的花儿都是快乐和幸福的。你认为呢?

……

你在听吗?孩子。

是的奶奶,我在听。

花儿就像你,你就是花儿……为什么闷闷不乐呢?为什么要放弃开放的机会呢?为什么要放弃整个春天呢?

我没有放弃春天……可是我看不到春天……

你还可以去触摸,孩子……你可以触摸花草,触摸鸽子,触摸土地和水,阳光与柳絮……其实盲人也是可以看到这世界的,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用感觉,甚至,用爱……

您是说,用爱吗?

你认为呢?你该知道,在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你的父母,你的亲人,爱你和关心你的人……如果你连春天都不再去爱,那么,你怎么去爱他们?我知道你看不见春天,可是你的心里,难道不能拥有一个温暖而美好的春天吗?只要你还相信春天,那么对你来说,这世上就还有春天。只要你是快乐的,那么,你的亲人也是快乐的。只要他们是快乐的,那么,你也就快乐了。我说的对吗?孩子。

……可是我不知道这里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奶奶,你愿意把你看到的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孩子,我很乐意……你的面前有一朵花儿,蓝色的花儿,五个花瓣……你的旁边有一棵树,树长出嫩绿色的叶子,那些叶子很小,漂亮的心形……再旁边有一个草坪,碧绿的草坪,有人在浇灌它们……再往前,是一条卵石甬道,鸽子们飞过来了,轻轻啄着人们的手心……柳絮落下来了,就像一条一条调皮的毛毛虫……

女孩听得很是痴迷。她的表情随着老人的讲述而变化,然每一种变化,都是天真和幸福的。似乎,女孩真的看到了整个春天。

女孩是笑着离开的。她的棍子在甬路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她步履轻松。她像春的精灵。

……然后,老人轻轻拍拍她身边的导盲犬。她说虎子,我们该回家了。她戴着很大的墨镜。她悄无声息地走向春的深处。

春光美,春色惹人醉。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

吃饭这点事情

当她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家里粮食总是不够吃。似乎,有时候,连吃饭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似乎那时候母亲很少吃饭,她看看碗里的饭,看看她,微笑着,对她说,慢点吃啊。那时她并不知道粮食的金贵,活着的艰辛,或者就算知道,也不会去管。她的全部心思只在吃饱,只在千方百计让自己饥饿的胃得到一点暂时的满足。若干年后她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可是她竟一次也没有回忆起来年轻的母亲吃饭时的样子。

当她长成小姑娘的时候,家里日子好过了一些。是仅仅能够吃饱的那种,绝没有闲钱可以享受。偶尔,母亲会做一盘好菜,每到这时,她便像过节一样开心。其实好菜不过是几块红烧肉,一条鱼,一盘炒蛋,或者一盘辣子鸡块。到这时,母亲的筷子便很少伸向那盘菜。充其量她只是将象征性地动动筷子,然后,便只顾啃着手里的馒头。她对母亲说,您也吃点。母亲笑笑说,好。筷子伸向盘子,却什么也不会动。母亲也需要营养,母亲的味蕾也能够分辨出粗粮与美味,可是她在家人面前,总是心安理得甚至无比幸福地拒绝着来之不易的好菜。

然后她结婚了,有了爱她的丈夫。家里日子自然不会太过拮据,可是她突然发现,似乎,她遗传了母亲在饭桌旁的习惯。当然她会与丈夫一起分享一道好菜,可是当那道菜所剩不多,当丈夫仍然意犹未尽地吃着那道菜,她便绝不会再动那道菜。她并没有亏欠自己的感觉,她认为她必须这样做,或者,只有这样做,她才能够心安。她爱她的丈夫,非常爱。世上还有比偷偷为自己的爱人省下几口好菜更令人幸福的事情吗?甚至,她以为,这也是浪漫的一种吧?

再然后,当她有了天真漂亮的女儿,她便坚信自己真的遗传或者继承了母亲的习惯。女儿有挑食的毛病,喜欢吃的菜更少,每到这时,她对那道菜更是连一口也不敢吃了。她认为她对快乐和幸福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想一家人的快乐和幸福不正是她的快乐和幸福吗?假如能够让他们的胃口得到满足,那么,即使她顿顿馒头咸菜,又有什么呢?每每碰到女儿喜欢的菜,她的筷子便会转变方向,甚至,这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她想她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她想她真的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难得有了假期,一家三口回到乡下。她知道母亲的习惯,所以那天,每道菜她都做了很多。那些菜即使十个人吃都足够,她想,她的母亲终于不必只为给她省下一点好菜,而只啃手里的馒头了。

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啊。

可是吃饭时候,她突然发现,每当母亲的筷子伸进一道菜,她的女儿便会拒绝再去碰那道菜。桌子上有八道菜,几分钟以后,女儿竟然拒绝了其中的四道。她瞪了瞪女儿,可是女儿看着她,满脸无辜。她把女儿拉到一边,悄悄问她,怎么回事?女儿眨着眼睛,认真地说,姥姥脏!我嫌姥姥脏!

女儿自然是挨了打的。那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女儿,那天她下手很狠。母亲惊慌地跑过来护住外孙,又哄又逗半天,终于让她再一次坐回饭桌边。可是,重新回到桌边的母亲,筷子再也没有拾起。她只顾啃着手里的馒头,有时低下头,喝一口白开水,然后抬起头,冲她的外孙女轻轻一笑。她的笑容里绝没有半点埋怨和不满,从母亲的眼睛里,她只看到了满足与快乐。

那天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那天她终于明白,其实,她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母亲,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女人,更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亲情。亲情是美好的、真挚的、温馨的,可是为什么,有时候,亲情竟也这般残酷,令人心碎?

轮椅上的舞者

她是舞台上骄傲的舞者。她有两条修长并且美丽的腿。聚光灯随着她轻盈柔美的身形左右摇曳,她扮成美丽纯洁的白天鹅,舞台上滑出一条美轮美奂的弧线。掌声响起来了,她站在舞台上给观众们还礼。她是那么年轻,她的脸像一朵绽放的荷,她身姿挺拔,亭亭玉立。

她有着那样美妙的舞姿,那样灿烂的前程。一切都是那般美好,阳光普照。谁都没有料到,一场车祸突然闯进她的生活,让她的后半生,只能够坐在轮椅上。

那场灾难没有任何征兆。她穿着修长的牛仔裤,她的衣襟打出一个漂亮的结。她走在马路上,轻哼着歌。车子冲过来时,她还在愉快地回味昨天的演出。她看到司机惊恐狰狞的脸,她看到汽车轮胎与地面磨擦出淡红色的粉尘。她听到骨头被撞断的声音,她看到自己的身体高高地飘起来。她滑向地面,身体切中路边的护栏。那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她明明听到自己发出高亢恐怖的尖叫:我的腿!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阳光懒懒地照着,世界一如从前。她的思维一点一点回到可怕的昨天,她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已经被锯掉,那里缠着丑陋的纱布和绷带。她愣怔片刻,以头撞墙,嚎啕大哭。她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去?为什么不让我死去?护士守在她的床前,轻轻抹着眼泪。她说没有了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连几天她不再说上一句话,她沉沉地睡着,醒来,瞅着天花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试图擦干它们,却总也擦不干净。

半年以后她重新回到剧团。她坐在轮椅上,努力地笑着,头发剪得很短。似乎剧团的一切都是老样子,节目仍然深受欢迎,可是她,再也不能扮成美丽的小天鹅了。她甚至不能够登台演出,她把自己藏在舞台后面,每一天,泪水涌进心底。可是她是那样地热爱舞蹈,有时候,没人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转动轮椅,轻轻地打开双臂,仰起下巴,虚构出一个舞伴,一个舞台,一幕舞剧,一群观众。轮椅转起圈儿,她感觉自己穿了最漂亮的舞鞋,正踮了脚尖,风一样从舞台上滑过。掌声响起来了,她心满意足地站在舞台上,给观众们还礼。

她操起熨斗,为她的同事们熨烫衣服。现在这几乎成为她惟一的工作,她不想做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团长问你行吗?她笑笑,说,行!熨斗压得她胳膊发酸,她咬着牙,做出轻松的表情。团长问她,你还想跳舞吗?她说,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这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团长,正跟她开着一个玩笑。

你还想跳舞吗?

可是……

前几天我见过你独自一人在化妆间里跳舞。团长说,我认为你现在仍然可以登台演出。

可是这怎么可能?她说,现在我是一个残废……

不,你不是残废。团长说,你不过有些不便。如果你真想跳舞的话,你完全可以登台……我相信观众们会认同你的舞蹈,喜欢上你的舞蹈,甚至,他们会为此深深震撼。团长拿出节目单,指给她看。就在这里,他说,将你的舞蹈插在这里,还是你以前的登台时间……

可是我不行的。她说,我没有腿,我不能扮成小天鹅。

不管团长如何试图说服她,她就是不答应。她怕,她绝望,她没有信心。她怕观众们嘲笑她,怜悯她,甚至在心里喝起倒采。她只能默默地为登台的演员们熨着演出服,她想,这是她惟一可做的事情。

可是那天,突然,一位年轻的舞蹈演员在演出前几分钟打来电话。她说她临时有些事情,不能够来演出了。海报早已经张贴出去,节目单早已经公布,团长搓着手,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呢?他再一次望着她。

你能不能,登台试试……

可是我这个样子,观众会笑话我的。

相信我,不会的……很多观众都认识你……救场如救火……

问题是我是一位残废……

你不是,你永远是最美的舞者。哪怕你坐在轮椅上,也是剧团里最美的舞者……

拗不过团长,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登上了曾经熟悉的舞台。灯光柔柔地打过来,她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没有腿,她站不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在舞台上轻盈地飘来飘去。她扬起光洁柔软的手臂,仰起弧线美妙的下巴,她的舞裙白得耀眼,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纯洁的白天鹅。她吸引了整个剧场的目光,观众们被她独特的舞姿深深折服,感慨万分。表演完毕,整个剧场,掌声如雷。

她弯腰答谢观众,泪如潮涌。她想不到被截肢以后还能够在舞台上表演,她想不到观众会在她失去两条腿以后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支持她。她想她真的还可以继续舞蹈吧?虽然失去双腿,可是她还有一颗舞动的灵魂。今后,只要观众喜欢,她完全可以坐在轮椅上,为她的观众跳一曲近似完美的芭蕾。她是轮椅上的舞者,心灵的舞者。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就在观众席的一角,团长和那个请假的舞者,正在含泪为她鼓掌。

尊重每一扇门

少年在山野中迷了路,又饥又渴。他遇到一栋木屋,一圈篱笆将木屋环绕。那些篱笆是如此之矮,仅至少年膝盖。篱笆里面,一位老年正躺在藤椅上休息。他的旁边有一口水井,少年几乎闻到了井水的清洌与甘甜。

少年欣喜若狂,奔向木屋。他从篱笆上跳过去,站到老人面前。老爷爷,他说,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老人扫他一眼。当然可以,孩子,老人说,不过你不应该从篱笆上跳过来,篱笆是我的墙,你怎么能够翻墙而入呢?你应该走那扇门。

老人的手指向篱笆一角,那里有一扇几乎看不出来是门的门。门由细竹片编扎而成,与周围的篱笆混为一体。那扇门与篱笆同样低矮简陋,仅仅及膝。

少年撇撇嘴,退回去。这一次他从门的位置跨进来,他的腿轻轻一抬,篱笆门就被他抛到了身后。

老爷爷,我想喝碗水,少年第二次对躺在椅子上的老人说。

你又一次犯了错误。老人说,你不应该从门上跨过来……

可是它那么矮……

可是它是一扇门。

少年只好第二次退回去。他弯下身子,轻轻将门推开。他认为自己表现得非常有礼貌。老爷爷,他说,这一次,您可以给我一碗水吗?

老人摇摇头。你又犯了一个错误,老人说,你应该敲门的。

可是它只是一扇篱笆门……可是您明明看到了我,知道我要进来……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就在院子里,却就是不敲门。老人说,你想到我家里来,难道不必经过我的允许吗?

少年有点急了。可是他看看老人,只得第三次退回去。他轻轻敲响那扇几乎不能够发出声音的篱笆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老人笑了,起身,为少年打出一桶井水。那井水果真甘甜清洌,少年一连喝下三大碗。

你可能会对我有些成见。送走少年时,老人说,可是孩子,你应该记住,再简陋的墙,也是墙;再简陋的屋子,也是屋子;再简陋的门,也是门。“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你听说过这句谚语吗?

少年摇摇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都没有关系。老人笑着说,不过你该永远记住,世上的每一扇门,不管如何雄伟或者如何简陋,不管如何坚不可摧或者如何不堪一击,都是至高无上、令人尊重的。它所代表和保护的,是一处私人的空间,你必须学会尊重它们。

的确如此吧。事实上,尊重每一扇门,不仅仅是尊重他人,也是在尊重自己。

你是离他最近的人

男人去超市买菜,横穿了马路。他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并未注意到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突然男人听到橡胶轮胎发出尖锐的叫声。他的身体腾空而起,击碎了汽车的挡风玻璃。然后男人落下,砸弯了路边的护栏。

男人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神志恍恍惚惚,仿佛世界正在远离自己。男人进入到一条金色的通道,远处一片霞光。男人顺着这条通道往前走,他知道他的家人就站在身后,可是他停不下来。仿佛那是别人的双腿,不受控制。他希望有人能够拉住他。哪怕,仅仅唤一声他的名字。

真的有人拉住了他。真的有人在低唤他的名字。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好像他的爱人,又好像不是。那只手紧紧地握着他,轻轻牵着他往回走;那声音温柔并且焦急,让他不忍拒绝和离开。男人在呼唤声和手的牵导下往回走,神志一点一点地回归。他听到急救车呜啦呜啦地叫着,由远至近;他知道周围挤满了乱哄哄和惊慌失措的路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成了碎片,疼痛难忍;当然,还有那双手。那双手一直陪伴着他。那声音也一直轻唤着他。直到他再一次昏迷。

两天后男人在医院里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坐在床头,轻轻地握着他的手。他朝女人笑笑,然后痛苦地扭动一下身体。他发现自己的腿还能动,尽管异常艰难。男人感到一种天崩地裂的幸福。他在这种幸福中快乐地睡去。

终于男人能够下地走动。他给女人讲他遭遇车祸时的感觉。他说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如果不是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并轻唤着我的名字,我将极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可是我并没有握着你的手并叫你的名字啊!女人说,在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被护士抬上了急救车。

那你怎么知道我出了车祸?

是一个女人打电话通知我的。那时,我正在洗手间洗衣服。女人说,难道是她……

女人从手机里导出了那个电话号码。拨过去,果然是她的声音。他们坚持要请她吃饭,她推辞着,举手之劳而已……男人说你一定得来。倒不是别的,而是,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

两个月后他们聚在一起,那时男人已经基本康复。那是男人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她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男人说谢谢你。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我家的电话号码呢?

她说你的口袋里掉出一本通讯录。你的名字,还有家里的家里的电话号码,都在第一页里写着。

男人说是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并轻唤着我的名字吗?肯定是。当时,神志模糊的我还以为是我的爱人……我问过医生,他们说这对挽留一个人的生命很重要。难道,你以前是学医的,或者学心理学的?

她笑了笑。她说都不是。我之所以这样做,只因为几年前,有人曾经对我这样做过。我知道那是一位陌生的男人,可是我找不到他。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道伤疤,就是那场车祸留下的。其实我根本没有做什么,我也根本不会做什么。在那时,我所能做的,只有握着你的手,轻轻叫你几声……我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我只是,重复和延续了那个男人的所为……

是的。在很多时,面对一位正在经历灾难的孤单的人,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但至少,我想,我们还可以握着他的手,然后告诉他,你并不孤独。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低唤他的名字……

理由很简单。因为在那时,你是离他最近的人。

父亲的包子

大概有那么两年的时间,父亲在中午拥有属于他的两个包子,那是他的午饭。记忆中好像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我和哥哥都小,一人拖一把大鼻涕,每天的任务之一是能不能搞到一点属于一日三餐之外的美食。

父亲在离家三十多里的大山里做石匠,早晨骑一辆破自行车走,晚上骑这辆破自行车回。两个包子是他的午餐,是母亲每天天不亮点着油灯为父亲包的。其实说那是两个包子,完全是降级了包子的标准,那里面没有一丝的肉沫,只是两滴猪油外加白菜帮子沫而已。

父亲身体不好,那是父亲的午饭。父亲的工作是每天把五十多斤重的大锤挥动几千多下,两个包子,只是维持他继续挥动大锤的资本。

记得那时家里其实已经能吃上白面了,只是很不连贯。而那时年幼的我和哥哥,对于顿顿的窝窝头和地瓜干总是充满了一种刻骨的仇恨。于是,父亲的包子,成了我和哥哥的唯一目标。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对自己年幼的无耻而感到羞愧。

为了搞到这个包子,我和哥哥每天总是会跑到村口去迎接父亲。见到父亲的身影时,我们就会高声叫着冲上前去。这时父亲就会微笑着从他的挎包里掏出本是他的午饭的两个包子,我和哥哥一人一个。

包子虽然并不是特别可口,但仍然能够满足于我和哥哥的最原始最单纯的欲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期间我和哥哥谁也不敢对母亲说,父亲也从未把这事告诉母亲。所以母亲仍然天不亮就点着油灯包着两个包子,而那已成了我和哥哥的零食。

后来家里可以顿顿吃上白面了,我和哥哥开始逐渐对那两个包子失去了兴趣,这两个包子才重新又属于我的父亲。而那时我和哥哥,已经上了小学。

而关于这两个包子的往事,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对不住父亲。因为那不是父亲的零食,那是他的午饭。两年来,父亲为了我和哥哥,竟然没有吃过午饭。这样的反思经常揪着我的心,我觉得我可能一生都报答不了父亲的这个包子。

前几年回家,饭后与父亲谈及此事,父亲却给我讲述了他的另一种心酸。

他说,其实他在工地上也会吃饭的,只是买个硬窝窝头而已。只是那么一天,他为了多干点活儿,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已经买不到窝窝头。后来他饿极了,就吃掉了本就应属于他的两个包子。后来在村口,我和哥哥照例去迎接他,当我们高喊着“爹回来了爹回来了”,父亲搓着自己的双手,他感到很内疚。因为他无法满足他的儿子。

他说:“我为什么要吃掉那两个包子呢?其实我可以坚持到回家的。我记得那时你们很失望,当时,我差点落泪。”

父亲说,为这事,他内疚了二十多年。

其实这件事我早忘了,或者当时我确实是很失望,但我确实忘了。我只记得我年幼的无耻,或者我并不真得需要那个包子。然而我的父亲,他因为不能满足一次他的儿子,却内疚了二十多年。

嗨,迈克

迈克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他的脖子僵直,身体僵硬,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他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保持一种固定且怪异的姿势。他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迈克认为自己迎来了老年。不仅因为他僵硬不便的身体,还因为,他的玩伴们,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

母亲常常推着迈克,走出屋子。他们来到门口,来到阳光下,背对着一面墙。那墙上爬着稀零的藤,常常有一只壁虎在藤间快速或缓慢地穿爬。以前迈克常盯着那面墙和那只壁虎,他站在那里笑,手里握一根棒球棒。那时的迈克,健壮得像一头牛犊。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任母亲推着,穿过院子,来到门前,靠着那面墙,无聊且悲伤地看面前三三两两的行人。现在他看不到那面墙,僵硬的身体让那面墙总是伫立在他身后。

十四岁的迈克曾经疯狂地喜欢诗歌。可是现在,他想,他没有权利喜欢上任何东西——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是这世间的一个累赘。

可是那天黄昏,突然,一切突然都发生了改变。

照例,母亲站在他的身后,扶着轮椅,捧一本书,给他读一个又一个故事。迈克静静地坐着,心中盈满悲伤。这时有一位美丽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那一刻,母亲停止了朗诵。迈克见过那女孩,她曾和自己就读同一所学校。只是打过照面,他们并不熟悉。迈克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可那女孩竟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看看身后的母亲。然后,他听到女孩清清脆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

迈克愉快地笑了。他想,原来除了母亲,竟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并且是这样一位可爱漂亮的女孩。

那天母亲给他读的是霍金。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一位身患卢伽雷氏症的强者。他的病情,远比迈克严重和可怕百倍。

那以后,每天,母亲都要推他来到门口,背对着那面墙,给他读故事或者诗歌。每天,都会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然后响亮清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大多是熟人,偶尔,也有陌生人。迈克仍然不能动,仍然身体僵硬。可是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累赘。因为有这么多人记得他,问候他。他想这世界并没有彻底将他忘却。他没有理由悲伤。

几年里,在母亲的帮助下,他读了很多书,写下很多诗。他用微弱的声音把诗读出,一旁的母亲帮他写下来。尽管身体不便,但他果真过得快乐且充实。后来他们搬了家,他和母亲永远告别了老宅和那面墙。再后来他的诗集得以出版——他的诗影响了很多人——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诗人。再后来,母亲年纪大了,在一个黄昏,静静离他而去。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想给母亲写一首诗,想给那老宅和那面墙写一首诗。于是,在别人的帮助下,他回到了老宅的门口。

那面墙还在。不同的是,现在那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藤。

有人轻轻拨开那些藤,他看到,那墙上,留着几个用红色油漆写下的很大的字。那些字已经有些模糊,可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那是母亲的手迹:

嗨!迈克!

请收回你的目光

在小区的垃圾箱旁,我遇见了住在楼下的老太太。

老太太孤身一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出门散步。那天她在我前面慢慢地走,突然踅身靠近那个垃圾箱。她站在垃圾箱旁看了看,然后寻到一根棍子,目标明确地在垃圾箱里翻找。

她可能是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吧?我想。

我和老太太很熟,偶尔在楼道里遇见,总会聊上一两句。老太太在翻找什么呢?儿女们每个周末都来看她,她的日子应该过得并不窘迫。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对一些事物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仅仅是好奇,并没有什么恶意。比如那时,我就想走过去,装作不经意间,看一看她到底在翻找什么。

可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我从她身边走过去,目不斜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我希望没有。

我有好奇心,甚至有偷窥欲,这本身没什么错误。但是,我不想让她难堪。毕竟一位体面的老太太,趴在垃圾箱边翻拣东西,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并且,她肯定不想被别人看见。

我见过太多好奇的目光。比如几天前,在街上见到一对母女。看穿着,她们应该属于被我们称之为“盲流”的那个群体。女儿的手里拿着一个苹果,那显然是别人扔掉的,她正用衣襟擦去上面的污水。母亲用身体挡着她,试图不要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很多路人还是停下来,用好奇的目光将她们包围。小女孩啃着苹果,目光怯怯的;母亲的眼睛里,盈满泪水。我相信那泪水不是因为生活的艰辛,而是因为路人的目光。尽管那些目光并无恶意,但无疑会令那位母亲深感羞愧和不安。那已不仅仅是难堪,那是对自尊心最残忍的伤害。

我可以假装没看见,从她们身边快速走过。可是,我带走不了那些路人好奇的目光。

我想,如果我们不能够帮助她们,那么至少,我们还可以收回自己的目光,从旁边,淡漠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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