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绝裂
乐祺幸在公司的门口见到了智中。
他瘦得厉害,唇面上一道小髭。头发灰扑扑的。他站在她的面前,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他瞧见了她,张了张嘴。
她避之不让,他堵住了她。
“祺幸。”
她只得停下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他低低地说道。
她冷眼冷色的。
“回家吧。”他可怜兮兮地说道。那天他说了那句话以后就后悔莫及了。
她绷起脸刚想拒绝。但是门口人来人往,她又怕被同事看见。只得跟了他回家。
“我们什么时候去办离婚手续?”一到家,她开门见山地对他说。
甄智中原本以为她今天肯这么痛快地跟他回家,是回心转意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愉悦,乐祺幸的话像一大桶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今天能不能别说这个!”他缓声缓气地说,并把她拉到餐桌前。
他做了她最爱吃的法国牛排,还开了香槟。
她以往抱怨他木讷,没有生活情趣。现在他都一一做给她看了。
桌上还有两个西式烛台。
他把它们点燃了。
看着跳动的火苗,他忘却了刚才的不快。
“坐下来,尝尝我的手艺。
她拿起锃亮的刀叉,切盘里的牛排。
智中却半途中用刀叉擎着一块牛排块,递到她的嘴边。
“好不好吃?”
她脸上闪过一阵厌憎,还是强忍着吃下肚。
“我们来跳舞好不好?以前我们拍拖的时候,经常去跳舞的,你还记的吗?”他一笑,瘦得凹下去的颊牵动着神经,带出许多条深刻的皱纹。
“够了。甄智中。”她蓦然间摘掉脖子上的餐布,恨恨地扔在桌上。洁白的餐布一角浸在盘子的牛排上面,留下腥红的印记。
“我们完了。你知不知道。自从伊聪死后,我们的婚姻就完了。”她失声喊起来。她没办法再敷衍下去,再演戏给他看。
“怎么可能,祺幸。我们认识十年了,结婚也有七年了。我们一直会相爱下去,长长久久的不是吗?”他犹犹疑疑地说道。
“我早就不爱你了。要不是为了伊聪,我早就离开你了。”她咬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不会的。你那么爱我。怎么会离开我。”他离开桌子,走到她身边,抱住她。
“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她奋力推开他,走到屋内的一隅。“我们的问题有很多。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了。我曾经也试图想拯救这段关系,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后来我发现不行。”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嘶哑着声音说道。
她眼睑下垂,看着地板上的花纹,一圈连着一圈螺纹式的图案。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圈住了。她拼命挣脱,却逃不出去。
屋内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这让她局促不安。
“那我们再试三个月好不好?如果这三个月我的表现你觉得还是要跟我离婚的话。我无话可说。”他的脸色惨淡,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已经见惯了他伏底懦弱的样子。她心软了,不想再见到他这副样子。她走入卧室,从床上席卷了被子同枕头,一阵风似的走到他面前,交到他的手上。
“我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希望这三个月里先分房,我们要好好理清我们之间的问题。”
她见他嗫嚅着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在接下去的一个月里,他努力做到最好。他努力地去讨好她,却收效甚微。他知道她已经有人了,否则不会这么对他苛刻。他知道她是一个敢爱敢憎的人。他却软弱地不敢去求证。他偶而一二次彻夜不归,她从不过问。在家里她当他是个透明人。如果他不主动跟她说话,她是一句话也不会想到与他说的。甄智中感到越来越压抑,每天像有什么东西紧紧钳住他的心脏,他透不过气来。他又开始光顾那家酒吧,每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但是出格的事他没有做过。
这天他又喝得茫然了,站起身来,眼睛看着天花板打转。
“怎么是你?”他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好面熟的声音。他努力抬起眼皮,看到的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随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上次那张床上。
他仔细检视自己的衣服,都好好的。他才在心里吁了一口气。
他走出房间,有一个女人,坐在餐桌前看报纸。半边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他走到她的面前,这次他看清楚她的样子了。
“我们又见面了。”初之含着笑对他说。自从跟这个男人失联以后,她开始频频光顾那家酒吧。她心里在冀盼着与他再次重逢。果然昨天终于让她又遇到了。从他一进到酒吧,她就在背后看着他。他高大瘦削的背影令他看起来更加地孤凄无助。她认定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有太多悲哀的故事。
“坐下来吃早餐。”她把一片三明治放到他面前的盘中,再推过来一杯牛奶。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要把你带回来?”她像是窥见他的心事。
他撇一撇嘴,拿起三明治放进自己的口中。绵软香口。他的胃像是接收到饥饿的讯号,大口大口地吞下肚。
“昨晚我们没有什么吧。”他充了饥,回复了体力。
“你说呢?”初之流露出奇异的笑容。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肯定是后悔上一次的事了。她忐忑地在桌下交叉的腿互换了位置。
他不作声,咕碌咕碌地喝着牛奶。
“你放心,昨天晚上我在书房睡的。”她摊开手,徐徐地说道。
“上一次的事……”他迟迟疑疑地说着,“真是对不起,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平常那种在酒吧的人,我只是心情不好……”
“其实我已经结婚了。”他吃吃艾艾地说,并拘谨地拿眼睛看着她。
“我也是。”她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把那几张纸币放平了摊在他的眼皮底下。
“你把这个拿回去吧。”
他睃了一眼,纸币虽然平整,上面依稀可辨揉得稀烂的痕迹。他伸出手扣在纸币的上面:“对不起,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他笨嘴笨舌地说着,急出了一脸的汗。
她哧地一声笑。积压的怨气顷刻间荡然无存。
“你已经对我说了好几句对不起了。”她说道,“但是请你把这钱拿回去,我不是那样的人。”
“是,是。这是我做的欠妥。”他拘束地笑道。
原来他也会笑。她在心里想道。
这以后智中频繁地与初之接触起来。但是他只是把她当成知已,常常向她吐露心事。他感到跟初之在一起要放松快乐得多。初之是个感性而又细心的女人。智中与她交谈时常有一种相知恨晚的感觉。而乐祺幸始终对他不咸不淡。要么说两句就发火或者扭头就走。
这天已经是深夜。智中突发奇想约她看电影。他跑进乐祺幸的卧室。
“你发什么疯?”她没好气地回应他。她已经换好了睡衣准备入睡了。
“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我要好好趁余下的时间培养我们的感情。”他温言说道。
“这么晚了,我不想去。”乐祺幸不可置否。上了一天的班了,她哪有这种闲情意致半夜三更去看电影。
“求求你。”他又巴巴地凑上来。
乐祺幸嘴里咕噜了一声,还是勉为其难地换上了衣服。
以前他们拍拖的时候,他们经常去看午夜场的电影。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段的票子最便宜,而且是好几场连着放,但是只收一张电影票的价格。他们时常躲藏在最后一排的情侣座,偷偷地接吻,而不敢发出声音,在黑暗中对视着吃吃地发笑着。
当现在的乐祺幸走进幽黑的放映室里看着大银幕上的人物,而心里变得重甸甸空落落的,想到方才他们买票时,乐祺幸冷不防地对售票小姐说,请不要给我们情侣座。智中的脸色霎时一沉,他的嗓子像堵住了什么一样,发出咕哝的声音。他轻轻地咳了咳掩饰过去了。
他们拿着票,走进放映室,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大多数是情侣,如胶似膝地黏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冷漠地走入自己的座位上,既不互动也不交谈。他们正襟危坐。乐祺幸还微微担心什么。刻意看电影时与智中保持着距离。但是直到电影结束,智中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离场。一点也没有对她做出亲昵的举动。她离开电影院,才松了口气。
他们自从结婚以后看过的电影次数一只手指头掰得清。大多都是伊聪吵着要来看卡通电影之类的。他们也是全程都无交流,只是时不时地关切下孩子。智中充当着车夫兼买零食。到后来连这点乐趣也失去了。乐祺幸更是觉得坐在电影院里难挨那几个小时的乏味。
“乐祺幸。”在幽黑的深夜中,这个声音显得特别地尖厉。
乐祺幸回头一看,看到的居然是唐之桃。她穿了一件裸色无袖的真丝连衣裙,颈项上束着一个黑色蝴蝶结。很少看到她有这么淑女的装扮。
她惊诧得不知所措。
“你朋友?”智中看到她慌乱的样子,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到底恢复了镇定。
“之桃。”
她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见到之桃的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眉眼清秀,硕长挺拔,只是皮肤稍稍显得深色了点。怪不得她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
“你们也来看电影啊。”之桃的声音显得有点异样。神色也不甚自然,眼神还流露出疑惑。
乐祺幸通身都冰凉了。她巴不得现在马上消失在他们面前。
“我们刚看完,打算回去了。”她微微颤声答道。
“这位是……”
之桃锐利地睨了她一眼,又笑眯眯地转身问智中。
“他是我先生。”乐祺幸不敢看她的眼神。胸口突突地狂跳起来。
“电影快放映了,那我们先进去了。再见。”之桃的眉眼仍然笑着,却透出一丝凉意。
“怎么从来没提起过你这位朋友?”智中问她。
“她刚从国外回来,我们也见了没几次呢。”她舐了舐干涸的嘴唇,心里发怵地说道。
“下次请她来家里玩啊。”智中顺势拉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挣脱,拧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应他:“好啊。”
智中看着她甜丝丝地觉得她这次没有反抗,有点飘飘然起来。
“乐祺幸,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唐之桃趁着午休时间约她出来兴师问罪。
“他是……”虽然明知欺骗朋友罪不可恕,但是真相怎么能开得了口。
“我现在被你弄糊涂了,到底哪个男人才是你真正的老公。”唐之桃平生最痛恨当第三者。她咬牙切齿地说。昨天晚上她看到那个背影很像乐祺幸,她旁边还跟了个男人,她以为是程浠,谁知一转过头来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其实你昨天看到的那个才是。”她不安地说道。
“那我们在你家看到的那个……”唐之桃睁大眼睛,惊异地说不出话来。程浠已经在她面前出现了好几次,他们总是表示出一副恩爱的样子。而乐祺幸也总是一副以程太太自居的样子。
“他是……我的上司。”她眼神闪烁,不敢正视着她。
“你真糊涂啊。”唐之桃喝道。
“之桃。”她绞着手指头,“我不想骗你们,其实我跟智中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我们已经分居了。”
“你……”她指着她的脸,瞠目结舌。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她的脸扭曲成一团。“但是你能跟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辈子吗?我什么都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现在只剩下程浠了。我是真的爱他。”
“那么,也就是程浠,他有结婚吗?”
看到乐祺幸默默地点了点头。“但是你这样……”她为难地皱起眉。她不忍心看着自己的朋友痛苦的样子,但是同时也不希望自己的朋友成为第三者。
“不要告诉初之,求求你。”乐祺幸拉住她的手臂。
“好吧。”之桃把桌上的柠檬冰水咕碌咕碌喝个干净。
“昨天见到的那个男人是你的男朋友?”乐祺幸相信她是个有原则的人,也是个善于保守秘密的人。
“怎么又说到我身上来了。”她差点被水呛到,捂住口说道。
“是不是这个人是你上次口中的追求者?”见她脸色微微发赤,乐祺幸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她羞涩地点了点头。
“你终于答应接受他了?”
她的笑容出卖了她。
“我们三人之中,已经有两个不幸福了。我希望你成为最幸福的那一个。”乐祺幸由衷地说道。
这天乐祺幸约了之桃,初之去逛街。乐祺幸跟之桃在咖啡厅里等了许久,伊初之还没有出现。
“你看这个初之一点也不准时。”之桃瞄了瞄腕上的手表。
“再等等吧。”乐祺幸呷了一口卡布奇诺,慢条斯理地说道。
“最近你跟智中怎么样了?”之桃话锋一转。
“就这样啊,还能怎么样呢。”她淡淡地接过话说道,两眼望向窗外。
她讶然地发现窗外驶过一部孔雀兰的轿车。那部车是智中的,就那么一闪而逝的瞬间,她居然发现智中的车上多了一个人,依稀可辩是个女人,而且两人交情不错。因为女人的那只手拂在智中的脸上,而智中也没有躲闪,隐隐绰绰地似乎还露出笑意。她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
“哎呀,你真打算分居么?”这面之桃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
她的手揿着自己搁在桌上的包,那只包上面有金属扣子,她一上一下地扣着。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她怎么也想不到智中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事。
她缓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算了,不说了。”之桃一点也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怎么初之还没来啊。”
她不耐烦地捋去额上的碎发。
“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伊初之笑盈盈地走进来。
“你怎么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的。”之桃撅着嘴说道。
“对不起啦,路上塞车呢。”伊初之窘笑道,并坐了下来,顺手抚平了烟蓝色裙子上的绉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