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促狭
老人千恩万谢,乐祺幸与他道别了。
乐祺幸从大屿山回来以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程浠。她照常甜丝丝地去上班了。
而苏依仍旧回来上班,尽管她先前跟她说过回家去安胎,但是她没过多久还是回来上班了。等电梯的时候,苏依遥遥地走过来,她见到了乐祺幸,刚想跟她打招呼,却突然发现她的手上带了一枚戒指,熠熠发光。她正想走近看个清楚。乐祺幸却把手插进口袋里。她隐隐绰绰地觉得那枚戒指很像在程浠身上发现的那款。
也许只是结婚戒指吧。她想着,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乐祺幸已经离婚了,怎么可能还戴着结婚戒指。这么反复地寻思,她对乐祺幸手上的戒指愈发地感兴趣了,非得刨根究底不可。
她找了个借口把乐祺幸叫到OFFICE里。她偷偷地瞟一眼她的手指,却见她十根手指都是光光的,根本没有戒指的踪影。难道是她早上看花眼了,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在她递给她的文件上签完名,佯装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早上我在电梯口看到你的时候,好像你戴了一枚戒指,觉得挺好看的。我最近也想买个送给我妈,正苦恼怎么挑选呢。”
乐祺幸若有所悟:“你不说还好,一说就提醒我了,我方才去洗手的时候,怕把戒指弄丢了,收在抽屉里呢。”
“能拿来给我看一下吗?”苏依笑眯眯地说,心里却五味杂陈。
乐祺幸走出办公室,取来了那枚戒指。
那戒指躺在苏依洁白的手掌心上,她左看右看,发现正是跟程浠那款一模一样的。
“你自己买的呀。”她又问道。
“别人送的。”乐祺幸喜滋滋地说道。
本来苏依还想着,如果是乐祺幸自己买的同款那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一听到是别人送的这句话,她的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她勉强捺住自己情绪,把戒指还给她。
她待乐祺幸走了以后,心乱如麻。她又不想承认,又安慰自己,又起疑心,又害怕知道真相。她摸着自己高高耸起的腹部,陷入一种矛盾的情绪中。
这天,乐祺幸陪程浠外出。程浠办完事后,驶上高速公路。开到一半,他拐入下一个出口往相反的方向开去。
“开错方向了。”乐祺幸提醒他。
他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大大招牌。
“突然想去这里。从小到大都没有去过。”
乐祺幸昂起头,看到那招牌上斗大的“水上乐园”四个字。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多大呀,还去那里。”
他幽幽地说:“我从小到大有无数次路过这里,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你知道吗?我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那里玩,可惜每一次都落空。”
她吃了一惊,轻轻地在他抓住方向盘上的手背上摁了几下。
两人买了票进去,赤脚走在铺了绿色塑料毯子的地上,那毯子刺茸茸的,直挠脚心。他们一人选了一件游泳衣。乐祺幸却挑选了一件粉红碎花的两件式泳衣。穿在身上,心情也跟着明媚鲜妍起来。他们租了一个双人皮筏圈,挟在腋下,朝足有十六米高的滑梯走去。刚踏上几层台阶,乐祺幸望向天空,惊诧地叫了一声:“下雨了。”
“没事的。这是阵雨,一下子就停了。”他不以为然地说。
谁知这雨越下越骤至,劈哩叭啦地越下越大。紧接着还打起了雷。乐祺幸害怕地抓住他的手:“我们还是下去吧。”
两人又冒着雨找了个木头搭建的亭子里避雨。
方才艳阳当空的天气,转眼间变成阴云密布的雷雨天。风越刮越猛,冻得乐祺幸真跺脚。被雨溅湿的泳衣紧紧地黏粘在身上,她两条胳膊的肌肤像冰镇过一般。
“你看老天爷也不帮你。”她的嘴唇冻得发紫。
程浠环抱住她,两人咯咯地笑起来。
“你说我们坐在这里,四面透风,被闪电打到了会不会死?”程浠笑着问她。
“我可不想死。”乐祺幸说道,摩挲着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们美好幸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怎么舍得去死。”
“也对。”程浠应道。
他们话一说完,天空又转晴了,雨由大雨变成淅淅沥沥地小雨滴。
程浠欢叫着,跳入泳池内,又爬上红色的炮筒滑梯,像脱了膛的子弹一般,弹跳到水中。水中起了大片大片的浪花,又恢复平静。他从水中冒出来,无事一般朝乐祺幸挥了挥手。
乐祺幸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感染了。程浠这个人,既有做生意人精明睿智的一面,又保持着孩子童真的一面。童年的严重缺失感使他渴望得到温暖和安慰。但这一面他只向他最信任的人畅开。
程浠玩够了以后,又走回到她的身边。
“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她犹疑地说。
“什么?”程浠拿起一块浴巾擦拭着粘满水珠的臂膀。
“我去过你家了,也见到了你爸跟你弟弟。”她鼓起勇气说道。
程浠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既而挑了挑眉毛。
“怎么样?”他生硬地说。
他破败不堪的家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随着他母亲的去世,他的心病愈发地严重了。对于继父跟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始终觉得有一层隔阂。
“你爸……过得很苦,也生着病,没有钱治疗。”她一面窥伺他的脸色,一面小心翼翼地说着。
程浠露出苦涩的笑。
“你弟弟……”她继续说下去。
程浠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插手我家的事?”
乐祺幸听在心里,不由得泛起心酸,更多的是伤感。
“对不起。这个家已经与我无关,我不想再听到他们的消息了。”他遥遥地,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缓和了下口气说。
乐祺幸仍由他握着,想挤出笑意。却凝结在嘴边。
董炎彬与唐之桃在日本幸好被领事馆的人接走返回香港。他们的感情也进一步得到了发展。唐之桃终于接受了他。
董炎彬与之桃相约下班后逛街。他们交往了一段日子,董炎彬渐渐有了结婚的念头。他们到了商场以后,董炎彬却拉着她来到三楼的婴儿专柜。
“来这里干什么?”之桃奇怪地问他。自从跟董炎彬交往以后,她虽然谈不上她对他有着怎样深厚的感情,却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你说我们以后买婴儿床是买蓝色的好还是粉红色的好?”他咬着手指说。
之桃羞涩地看了他一眼,又笑着说:“你说什么啊。现在买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我觉得我们应该要提早买啊。我已经想好了,起码得生两个,一个像你,一个像我。你说多好。”董炎彬充满憧憬地说,他把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两人十指交扣。
之桃赧然一笑。
“你说呢,买哪张好。”他用手轻轻地摇着层层淡粉色蕾丝边的婴儿床问她。那张婴儿床一摇撼起来,非常美丽。他似乎已经看到未来的女儿吮着白胖的小拳头,在里面酣然入睡。
她弯下腰,仔细端详,却发现挂在一旁的一件桃红色婴儿连衣裙很好看。
董炎彬的脸色突然一沉,眼神专注地凝视着离他不远处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腹部高高的隆起,身形微微肿胀。淡白的脸上唇边一颗小小的黑痣引人注目。他想起那次在衣服口袋里,掉落出来的名片上的名字。
苏依。他的心蓦然间被抽紧了。
半年前荒唐的一次出国散心造就了一段露水情缘。在英国的圣保罗大教堂外,他第一次见到了她。
他为了拍摄名建筑的一处精巧的雕像,不惜站在台阶的边沿。
当他意识快到掉落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背后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他回头一看,却看到了她。
微鬈的短发,明亮的眼睛,以及微微上扬的嘴角,那一脸的自信。米白色的风衣,同款的腰带细细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
“谢谢你。”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提出请她吃饭。
她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人相见恨晚,谈到深夜。酒杯觥筹交错,灯光昏黄摇曳。董炎彬想不到他会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也不知道是谁送谁回来,只记得两人喝得舌头打结,步履趔趄。他依稀记的自己昏昏欲坠地躺在铺着白床单的床上,枕头柔软,被子散发着清香。他把脸埋在被褥里,深深地嗅那股蔷薇般的花香,只记得身畔有一张陌生妩媚的脸仰视着他,目光莹澈地对着他微笑,笑意似流水一样汩汩地无处不在。他的手抚上了她洁净的脸颊,顺着她光滑的额头,有神的眼睛,以及微微上翘的淡粉色嘴唇。他记的她的眼睛与嘴唇边的黑痣。
半夜,他被肚子胀醒了,才发现自己的臂弯里还躺了一个她。她阖上眼皮,浓密的睫毛丝丝缕缕地在脸上划下斑驳的阴影。他的心里一怵,轻轻地抽出手,下了床又碰翻了她的外套,口袋里有一张名片飘飘坠坠地落在地上。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她的名字:苏依。他依旧不露声色地放回去。
第二天醒来,他就发现她不见了。房间里似乎一点她的气息也没有了,她的只字言语也没有留下。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听话的懂事的孩子,从来没有让父母操心过。无论是学业还是事业,他都遵循着父母给他设好轨迹进行。他没有把这当作是一夜情,他曾是喜欢她的,而她却没有给他机会,是他太认真了。他隐隐怀着失落回到了香港,把这件事深压在心底。
想不到在这里,他居然又碰到了她。
他一歪身把自己隐没在高大的货架后面。
“你怎么了?”之桃发现他的异样。
“我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疼。”他的额头微微冒出冷汗。
“哦,那好,我去那边的生活用品区等你。”之桃没有起疑心。
待之桃走远了以后,苏依也逛到婴儿专柜来。
突然瞥见一位高大清秀的男人跟她打招呼。
“嗨,好久不见。”他当初是气她的不辞而别。但是事已境迁,也不想躲避。
苏依起先是一楞,觉得这个男人好生面熟,突然间她想到了他是谁的时候,脸色大变。
“你认错人了吧。”她面色森冷地咬着牙说,既而转身走开。
对于这个男人,她面对的是自己的耻辱,如果没有这桩事,程浠也不会对她现在这么僵硬跟冷淡。
董炎彬懵在那里,见她渐行渐远了,才又缓过神来。也许这件事谁也不想放在心里。他摸摸自己的头,觉得自己太冒失了。
“怎么了?”之桃又踅回来,她还是放不下刚才那条看中的连衣裙,虽说现在用不上,那以后或许用到也说不定。她一回来,就看到董炎彬吃吃地注视着在他面前微微蹒跚而走的大肚子女人。
“没什么。刚才遇到了一个故友而已。”董炎彬拍拍她的肩膀说道。他现在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她的不辞而别,原来她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
苏依在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以后,闪身躲在角落的一隅。透过橱窗看到这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面带愉悦地挑选东西。那个女人皮肤很白皙,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看起来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想到自己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腼着肚子凄楚地生活。她不由得心生妒忌:都是他害的,要是没有他,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凄惨。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咬牙切齿。
这天程浠把乐祺幸带到位于九龙的一家安老院。
“怎么来这里?”下了车乐祺幸好奇地环顾着周遭。这是一处掩荫在林立的大厦中见缝插针中矗立着的安老院。他没有言语,只是牵住了她的手,穿过那一间间如同玩具般的房间,在其中一间的门外站定。
推开门只是一间不到一坪多一点面积大小的房间,仅置下一张单人床,房间便显得紧仄不堪,一台二十几寸的液晶电视挂在墙上,还配备着一个小小的矮柜与衣橱。卫生间也是有的,仅够一个人容身。
床上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脸色安详慈爱,她倚靠在床边,腿上还围了一条湖绿色的毛毯。
“是不是程浠来了?”老人的耳朵十分的灵敏,她张大空洞无神的眼睛,把头转向他们这一边。
“是啊,伯母。”程浠微微一笑,迎上前握住她布满黑斑的手。
“你好久没有来看我了。”老人像孩子般嘟起嘴,咧开嘴笑了。
“现在不就来看你了么?”程浠从水果篮里拿出一只柑桔,悉心地剥去皮,把完整的果实放在她的手上。
老人吃着,开心地笑了。她忽地抬起头问道:“你是不是多带了一个人来?”
“是啊,你的耳朵真的很灵。”程浠站起身来,把乐祺幸拉到她的面前。乐祺幸这才发现老人的眼睛原来是看不见的,她的眼睛白仁比黑瞳仁占的多。她摸摸索索地拉住乐祺幸的手。
“原来你有女朋友了啊。你这么大了,从未带过一个女生来看过我。”老人欣慰地说。
乐祺幸诧异地看了看程浠。程浠把手放在唇的中间,轻轻地摇了摇头。
“伯母,我叫乐祺幸,是程浠的朋友。”乐祺幸觉得这个老人的面容跟程浠颇有几分相似。
“乐小姐啊。”老人吃吃地笑起来,努力地睁着她看不见的眼睛,“程浠真是个好孩子,常常来看我,以后你也要常来啊。”
乐祺幸看到程浠微偏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走出安老院以后,程浠对她说:“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带你来这里?”
乐祺幸摇了摇头。
“我其实把许多秘密都已经告诉你了”。他伸出手揽过她的肩,“我跟你说过我小的时候过得很苦,后来我去工地打工那一年,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沈烨霖,他是一个很仗义,也很热血的人,我那个时候缄默内向,在工地上经常受人欺侮,但是他很帮助我。我带你看的这个老人,就是他的母亲。他从小就没有了爸,是他母亲把他拉扯大的。后来我考入了大学,听闻他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我就替他照顾他母亲。我分身乏术,没办法常常照顾她,就把她送进了安老院。他母亲因为日夜思念儿子把眼睛哭瞎了。”他顿了一顿,又看着她的眼睛,“而且她患有中度的老年痴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