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龙家世代忠良，我龙骥断不会辱没先人英明”！
龙骥想都没想接口说道：“只是临死之前，下官恳请许大人实言相告，我想死个明白”！
见许显纯微微点了点头，龙骧问道：“不知此次议和是何人主持？合约详情能否告知下官”？
许显纯冲毛文龙看了一眼，毛文龙恭敬的点头接口说道：“此次议和是叶阁老与兵部张大人共同主持，约定的内容大致有以下几点，其一，我大明让出大凌河以东全部土地与后金，从包括义州、平阳桥、西平、镇宁、镇远、镇武、十三山、闾阳等处撤军；其二、明金约为兄弟之国，明为兄金为弟，兄弟永不交兵，撤销边境上的堡垒和哨卡；其三、弟贫兄济，大明每年赐给后金白银二十万两，粮草五十万石，并允许民间互市贸易；其四、砍刘渠、龙骥、曹文诏三人头颅，以示两国永不交兵之诚意”！
龙骥听完仰面哈哈大笑：“黄泥洼咱们明明赢了，野猪皮已被打残！如此天赐良机，还不赶紧乘胜反攻收复失地！反而割让广宁说什么永不交兵？朝廷诸公难道不懂除恶务尽的道理吗？一旦资敌以金银粮米，让野猪皮得以喘息，辽东危矣！大明危矣”！
说着说着，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我大明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明白人吗？我龙骥死不足惜，可刘总兵立下如此泼天大功，竟只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就不怕三军将士们寒心吗？将来再起战事，还有谁肯替天子和朝廷卖命！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呐”！
“一介武夫！休要在此妄议朝政，还不赶紧自裁谢罪”！许显纯冷冷的喝道，毛文龙一听连忙跪下磕头：“许爷！您且稍安勿躁，反正他也跑不了，他也不会跑，求您看在我的薄面，再给他一夜时间，让他吃顿饱饭，睡个好觉，给家人留封书信再上路不迟”！说话起身挡着众人视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银票，塞到了许显纯手里。
许显纯低头看了一眼银票上的数字，微微一笑说道：“好吧，那就看在毛帅的面上，再让你多活一夜”！说完一挥大袖：“来呀！将他押进大狱严加看守”！然后冷眼望向毛文龙：“毛帅，若有闪失，本官可要唯你是问”！“那是自然，请许爷放心歇息，今夜此人由小的亲自看守，绝对万无一失”！毛文龙连忙答应了下来。
锦衣卫锁好龙骥的手脚将他扔进了大狱，由十六名锦衣卫看守。
马文龙摆上酒菜召来呼延用入狱探视，龙骥早已写好了给母亲和弟弟龙骧的绝笔书信，只有短短几十个字：“国恩已报，龙家与朱明再无瓜葛！请骧儿携母远离辽东，余生代兄尽孝！骥泣血再拜，遥祝母亲平安喜乐，福寿康宁！勿以为念”。
呼延用接过书信收到怀里，一捋长须回头扫了一眼看守，愤愤的说道：“就凭一纸文书，十几个锦衣卫也敢来取你性命？孔有德、耿仲明还有咱们的八百铁骑，一共三千余人，已将这帅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要你一句话，咱们便杀了许显纯，反出这暗无天日的朝廷”！呼延用嗓门巨大，专为说给这帮锦衣卫们听，一名百户上前抽出腰刀瞪眼喝道：“乱臣贼子！你叫什么名字？信不信我杀了你”！
呼延用站起身来，两手叉腰来到百户跟前，俯身盯着百户长的眼睛，冷冷的说道：“就凭你？我捏死你好比捏死一只蚂蚁”！呼延用身材高大威猛，红脸长须好似关公下凡一般威风凛凛，百户长迫于威势不敢言语，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龙骥招了招手：“呼延大哥，他也是跑腿的，不用为难他”！
等呼延用回来龙骥笑道：“呼延大哥，我跟你一样信因果，信报应！你说杀俘不祥我是认可的，今日的结果，其实也在你的意料之中。权当是我尽屠辽阳八千妇孺，理所应当遭到的报应吧”！
“你的胆气和本领，老哥我发自心底的佩服，你还如此年轻，甘心就这样死了吗”？呼延用问道。
龙骥微微一笑：“不死又能如何？我母亲和弟弟还在大明，还有咱们这些将士的家眷，大部分都在关内，我岂能因一己之私连累众多兄弟”？说完望向毛文龙：“毛帅古道侠肠，颇有古之豪杰雄风，您待我不薄！辽东休战以后，您还得靠朝廷的接济度日，咱们怎能连累皮岛这帮苦哈哈出身的弟兄们”？
毛文龙想了一下，咬了咬牙，搂着龙骥肩膀附耳道：“兄弟！你若有求生之念，哥哥我这就带人杀了许显纯，咱俩反出朝廷”！
龙骥摇头笑笑：“毛帅这番情谊，侄儿心领了！您的大恩大德，龙某只有来世再报了”！
毛文龙失望的叹了口气，摇头苦笑：“弟弟莫不是也看不起哥哥，不过话说回来，看不起也是应该的”！
毛文龙给龙骥斟了一杯酒：“老夫流落江湖半生，也没什么积蓄，没法替你去京城奔走！我的这帮弟兄，包括孔有德和他的同乡耿仲明在内的大部分人，以前都是在铁岭做矿工讨生活。萨尔浒大战之后，他们不甘心就此投敌，又没了生计，这才带着老婆孩子跟我上岛，如今我在这儿刚刚站稳脚跟，大伙们的衣食，确实全都要仰登莱巡抚之鼻息，活的也是憋屈的很呐”！
毛文龙扶着龙骥的胳膊：“皮岛兵微将寡，你来了以后，我这儿才算有了一支精兵！老夫原想等曹文诏来了以后，上本恳请朝廷将你和曹文诏留在我帐下听用，如此咱们三人携手，以皮岛为根基，北击建奴南服朝鲜，建一番不世之功业”！毛文龙一声长叹：“可惜呀！天不随人愿！你这一去，老夫可就真没了指望！我已年近五十，料想今后也只能苟且于此，终老一生了”！
龙骥低头半晌不语，接过呼延用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开口说道：“毛帅以兄弟待我，我事毛帅如叔伯，岂敢看不起毛帅”？龙骥放下酒杯有些不好意思：“说来也不怕二位见笑，自彩凤被掳之日，我早已心乱如麻形同槁木！辽东乱成了一团，彩凤估计早已不在人世，彩凤死了，我一个人活着，其实也没啥意思”！呼延用捋须叹道：“真是条至情至性的汉子！行了，话不多说，咱们今夜一醉方休”！
许显纯又等了两天，见曹文诏未归，料他已经死在辽东。于是带着硝好的龙骥人头回京复命，毛文龙以木代首，将龙骥尸身葬在了朝鲜宣州九州晏临海的高山之上。就在龙骥下葬的第二天，曹文诏带着三百残部回到了铁山，跟他一同回来的，还有龙骥的未婚妻彩凤。
龙骥曾随口对曹文诏说过彩凤的事情，火烧赫图阿之后，曹文诏便带着一千多名弟兄，搜山捡海忙活了半月，跑了近两千里路，才在辽河上游的开原窑子里，找到了被打的不成人形的彩凤。曹文诏历尽千辛万苦，损失了三分之二弟兄，才将彩凤带了回来，原打算给龙骥一个惊喜，岂料回来之后，唯一能够看到的只有龙骥的一座新坟。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有日近前而不御，有遥闻声而相思；有久处成仇，更有一见如故。龙骥和曹文诏显然属于后者，曹文诏伏在新坟之上扯开嗓门嚎啕大哭，曹文诏涕泪横流凄声动天，直哭到天空阴云密布雪花点点落下。而彩凤，只怔怔的呆坐坟前，默默流泪，坐了一阵子，趁众人不备，彩凤一跃而起跑到悬崖边上，流泪冲着大海喊道：“大骥哥哥！你的彩凤来啦”！喊完从悬崖之上一跃而下，等曹文诏等人赶上前来，崖下怒涛拍岸白浪滚滚，哪里还有半点彩凤的影子。
曹文诏又惊又怒，一把扯掉了身上的铠甲朝天吼怒：“狗日的老天爷！你还我彩凤”！
说话一纵身也跳下了悬崖，一个猛子扎进了滔天的巨浪之中。
毛文龙见此情形，又气又急，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道：“我的功业呀！大明的前程呀！全他妈完啦”！
二月初九的北京热闹非凡，全城百姓全都涌到了街上。今天是熊廷弼率京营回军，于午门向天子进献战俘的大喜日子。大明与后金战事平息，约为兄弟之国，作为兄长的大明朝野，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全都觉得脸上有光，于是整个京城四处披红挂彩，鞭炮烟花响个不停，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叶元岚拉着龙骧和罗俊杰，跟着高蓬头等人，也挤在德胜外的街边看热闹。
全城都是一片喜庆祥和的氛围，却有一个异类，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这个人便是广宁参政高邦佐，他一身缟素立于德胜门城头之上。远远看见志得意满的熊廷弼，肩上斜挂扎花红绸，像新郎官一样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缓缓走来，频频向欢呼的百姓挥手致意，他的身后还跟着叶向高、张鹤鸣、方从哲、王化贞、惠世扬、方震孺等大小官员，皆似英雄般心安理得享受着百姓们的欢呼。
熊廷弼来到德胜门前，发现城头还立着一个一身缟素的老汉，熊廷弼眯眼细看，大声质问：“高邦佐！你想干什么”？
德胜门内外上下一片肃静，静的落根针都能听的一清二楚。高邦佐大声喊道：“熊廷弼！王化贞！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老夫今日是来谢罪的”！说完冲城下四方一拱手，大声喊道：“除恶不尽，放虎归山，老夫其罪一也！老夫位卑言轻，又素无党羽，无力与你们这帮东林党、楚党相抗衡，致使千里江山于战胜之后，拱手赠人，其罪二也！老夫刚愎自用，间接害死刘渠、曹文诏、龙骥等一众有功之臣，其罪三也！老朽腐儒论兵，致使数万大明将士白白枉死辽东，老夫之罪四也”！说话一抹眼泪，冲身后宫城拱了拱手，“老夫糊涂！老夫有罪！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刘渠，罗一贯，祁秉忠，黑云鹤，张明先等一众我大明血性男儿？。
“吾皇圣明！他日定能重整朝纲，将你们这一众卖国奸贼剥皮楦草以告慰烈士英灵！华夏有骨！将来定能再造乾坤，提兵十万扫荡辽东复我故土扬我汉人血性”！高邦佐冲着城下百姓再一拱手：“高某无能，愧对社稷！愧对黎民！惟有以死赎罪”！说完拉下搭在头上的白布覆在脸上，从城头一跃而下，喀嚓一声命丧当场。
听高邦佐说龙骥已死，龙骧的眼泪呼啦一下冲出眼眶，张嘴便喊“哥......”！好在叶元岚眼明手快，一把捂住了龙骧的嘴，张明仁赶紧挤了过来，左右扫了一眼低头冲龙骧嘘了一声：“别说话，否则咱们都得完蛋”！龙骧噙着眼泪点了点头，拉开母亲的手抬头一看，叶元岚也已泪流满面，龙骧说道：“娘！哥哥不会回来了，咱们还是走吧”！
恰在这个时候，高邦佐从城头一跃而下自尽身亡，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皆掩面不忍再看。熊廷弼马后的囚车里，一个光头见状，大声嘶喊：“参政大人！战场胜不在你！朝堂败不在你！你这是何苦来哉”！喊完嚎啕大哭。
叶元岚身后站着一个身长九尺头，戴斗笠的黑脸大汉，他拍了下高蓬头的肩膀，操着一口陕北话问道：“道长，此人是谁？为啥剃个光头装在囚车里”？高蓬头头也不回的答道：“他是前辽阳副总兵黑春从子黑云鹄，其兄黑云鹤战死四平，只是我不太清楚他究竟犯了何罪才被关进了囚车”！“哼！犯了何罪？他在广宁诈降，忍辱负重剃头取信野猪皮，其后与祁秉忠里应外合，方有后来的黄泥洼大捷！只因不服朝廷处死刘渠，基于义愤率部哗变，便被扣了个汉奸的帽子，押回午门问斩以儆效尤”！一位身材瘦高骨节粗大的白面书生回道。
叶元岚连忙回身请教：“这位小哥如何称呼？您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您可知道龙骥的下落”？
白面书生打量了一眼叶元岚，拱手道：“学生卢象升，草字建斗，乃南直隶常州府人士。我是来京参加春闱的举子，黑云鹄的遭遇是我从同学哪里听来的。龙骥乃当世豪杰，孤军深入敌后，计入辽阳尽屠野猪皮八千家眷，实乃我辈楷模！我自然知道他的名字，我听说是锦衣卫佥事许显纯，亲自带人追到皮岛，将他的人头砍下，送给了海州的野猪皮”！
“说起来实在可叹，龙骥死后被毛总兵葬在朝鲜，烈士死后还无法魂归故土”！卢象升叹了口气：“那个曹文诏也是一位千古奇人！千金一诺率部转战千里，好容易寻到龙骥的遗孀彩凤，可回来才知道龙骥已死，二人双双跳海至今死不见尸，多半也已不在人世”！
叶元岚强忍眼泪道谢，搂着龙骧正准备离开，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陕北脏话：“额失你先人！狗怂世道”！九尺大汉从叶元岚身后挤上前来，大踏步昂首挺胸，朝着黑云鹄的囚车走了过去。
马上的熊廷弼见来者不善，指着大汉喝道：“前方何人？还不赶紧退下”！说话一挥手：“来呀！把他给我拿下”！
一队甲兵闻令而动，拔出腰刀朝大汉扑了过来。大汉熟视无睹，继续迈步上前，左一拳又一脚，只轻飘飘三五下，便打翻了整整一队甲兵，上前抱着熊廷弼的马头，一拧腰竟生生的将战马掰倒在地，他伸出大手，一把揪住了熊廷弼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熊廷弼高高提起放在眼前喝道：“额是王嘉胤！放了黑云鹄！不然额捏死你”！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一片哗然，白面书生卢象升更是两眼放光，激动直搓手，连连赞道：“好个王嘉胤！十三省绿林盟主，我大明第一条好汉，果然名不虚传”！
好个王嘉胤，左手提着熊廷弼，向前两步，又一把将叶向高扯下了马车夹在腋下，然后大步流星走向囚车，左脚踩着囚笼底部，右手大臂一伸掰住了一根圆木，一声爆喝，生生的将钉在囚车上的一根圆木扯了下来。
王嘉胤冲囚车中的黑云鹄喝道：“夺马！跟我走！稀烂的朝廷，打今儿起咱爷们不伺候了”！
黑云鹄从囚车之中挤了出来，捧着手铐冲着围观的百姓一拱手：“乡亲们！我父黑春战死汤站堡；长兄黑云龙战死吉林崖；哥哥黑云鹤死于西平；我黑家对的起天子！对得气社稷！打今儿起，老子不伺候这暗无天日的朝廷啦”！喊完哈哈大笑跳下囚车，一把将王化贞扯下马来，翻身上鞍这就要走！
兵部尚书张鹤鸣也坐在大车之上，见状连声大喝：“王嘉胤反了！黑云鹄反了！拿下反贼者重重有赏”！
跟在大车身后的数千京营将士，听到将令之后呼啦啦一起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困在街心。
“你说额是反贼？额看你才是国贼”！王嘉胤抬臂大喝：“弟兄们何在！咱跟他们拼啦”！
王嘉胤一声令下，两边街市围观的人群里，呼啦啦挤出了数百健儿，一个个手握尖刀凶神恶煞一般朝王嘉胤跑了过来。这些人当中，一个一身白衣，手提铁脊大弓的高大汉子，抬手一箭射掉了张鹤鸣的官帽，大声喊道：“弟兄们，擒贼先勤王！先杀了张鹤鸣！然后随我冲进紫禁城，砍了朱由校这个昏君”！两部人马转眼便滚在了一起，厮杀了起来，围观的百姓见势不妙撒腿就逃。
可叶元岚周围却没有一个百姓逃开，“这不是玉河桥的马贩子吗”？卢象升身后的一个举子踮起脚，望着白衣大汉说道。
“什么马贩子！分明是盘踞玉河桥，劫掠过路商旅的贼寇头领，诨号闯王的高迎祥”！另一个操着京腔的举子接口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