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绝无灯火,只有地下的积雪微微反着点天光。那点光亮,也就刚够能看见举到眼前的巴掌。
王满只好把孙头儿搀着他的两只手当眼睛。那两只手把他朝左一拨,他就往左边迈步;往右一带,就朝右边拐弯。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啊走。
万籁俱寂。能听到的,只有脚踩积雪的咯吱声。偌大的北平无声无息地蹲伏在黑暗中。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狗吠不仅没让人觉得有了动静,反而让寂静更显凄清。
无边的寂静,压迫得王满的耳膜隐隐作痛,耳朵眼里呼呼作响。
王满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心里发毛,瘆得慌。
他习惯的是后世大都会的火树银花不夜天。无论半夜十二点还是凌晨三点出门,外面都是成行成列的路灯,烘托高楼雄姿的射灯、装饰灯,各种广告灯箱、彩灯、霓虹灯。再偏僻的小巷,楼道门洞处都亮着灯,还有从一家家窗口透出的灯光。
那是光的时代,也是声的时代。汽车的喧嚣、人声、音乐声,就连慢吞吞散步的老头老太,后腰都别着mp3,小喇叭响得呜哩哇啦的。那个时代的都市就像个话痨,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千万种发声装置无休无止地叫着闹着说着唱着。
“留神!”
王满吓得差点一蹦老高。孙头儿又说了一遍,“留神。这一片的人家全往这儿泼脏水,雪底下都冻成了冰,一呲一溜跟头。”
“我没……”嗓子眼发干发紧,才说两个字就没了声音。王满连咽几口唾沫,这才接着说道,“我没看见这儿有人家。一点灯光都没有。”
孙头儿笑道:“点灯干嘛,那不白糟蹋钱吗。”
有人说话,王满没那么害怕了。“我在村里时,老听人说城里怎么怎么热闹。谁知道是这样,跟我们村子也差不多少。”
孙头儿道:“热闹是白天的事,晚上折腾什么。”走了两步又说,“晚上也有热闹地方。酒馆饭庄,戏园子,窑子,烟馆,到处人挤人。那些都是有钱人去的地儿。咱们这儿偏僻,谁手里都没闲钱。天黑就是个睡。吃饱了睡,没吃的也睡,天亮再找下一顿。”
拐过来绕过去转了好几个弯,“到了。”
到这时候,天已经黑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王满眯着眼睛左右觑看,怎么也看不出“到了”哪儿。直到孙头儿伸出手去,敲打出一阵砰砰砰的鼓点儿,王满这才分辨出旁边有扇小门。
过了半晌,里面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门缝里透出一点黄黄的灯光。“谁?”
“我。”
里面的人立刻换了腔调,一叠连声道:“哎哟,孙爷,孙爷,快请进来。”门栓拨动,小门开了。一只灯笼伸到近前。王满在黑地里待久了,被这只小破灯笼晃得赶紧闭眼。“这位是?”
孙头儿没接这个话茬,迈步直往里走。“给老曹说一声,衣裳,比着我的,给这位爷台也来一身。留神脚下,您慢着点。”
最后两句是对王满说的。王满跟着进门。开门的看神情是个伙计,听得出话音儿、会看眼色那种。见孙头儿没提王满姓甚名谁,于是再也不问,只顾点头哈腰,“请,请,二位爷里边请。”
门里显然是一座屋子的后厢。按说这个位置应该是后院,却并没有院落,进去就是房间,还不怎么结实,被风刮得不知什么地方哗啦啦直响。
但进了房间,外面小刀子似的刺骨寒风好像猛地软和下来,变得潮乎乎、腻歪歪的,还带着一大股热烘烘的霉味,闻着就像、就像……
“还有热水吗?”孙头儿问,“先烫烫,搓搓老泥儿。”
……澡堂子的味儿!王满恍然大悟,紧接着便觉得全身上下奇痒难当,没有一处不痒,钻心蚀骨地痒。
穿越这么多天,王满连手脸都没净过,更别说洗澡了。全身上下脏得乌黑,虱子跳蚤在头发里衣缝里钻进钻出。
他还算好的,其他乞丐简直是长着两条腿的动物园。身子一动抖出几条蛆,这都是小事,连蟑螂都在身上做了窝。
老北京的澡堂子!白磁砖、热手巾、单人床板小隔间、温热四池、热气腾腾的清水……
灯笼昏黄的灯光中,又一个人快步过来。“哎呀孙爷来了。有阵子没见您了。”
打灯笼的伶俐伙计替王满介绍:“这是我们东家,曹老板。这位是孙爷的贵客。”
曹老板连连打拱,嘴里倒豆子一般连道“久仰”,脚下踩着倒打七星的小碎步,连连后退,替王满和孙头儿领路。“这边请,这边请。稀客呀,稀客。我还说早起喜鹊叫个不停……”
孙头儿全不搭茬,一声不吭。旁边的王满偷眼看着,只觉得自从进了那扇小门,孙头儿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说话,耷拉着脸,腰杆虽然还像平时那样佝偻着,但两手往后一背,那种派头,居然、居然有点像……堂·柯里昂。
相应地,这位曹老板给人的感觉,活脱脱就是《教父》第一部开篇那位殡仪馆老板。尤其是殡仪馆老板下定决心、托庇于教父的那一刻,第一次口称“Godfather”时,那种无奈、那种一闭眼往坑里跳的神态——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嗯,区别还是有的。曹老板嘛,少了些不甘不愿,多了点圆滑谦卑。孙头儿呢,没有黑手党教父堂·柯里昂那种从容的气度,没那么和气。冷着脸,一声不吭,一直走到——
——这就是澡堂子?
白磁砖呢?手巾把呢?干干净净的蓝布围挡呢?供客人小憩、享受按摩的木床呢?
什么都没有。黑乎乎的大房间里,隐约能看出中间砌了个池子,高齐人腰,从里向外,腾腾地直冒热气。
整个房间还泛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类似放了炮仗之后的火药味。
伶俐伙计拿着一根长棍似的家伙,拨了拨悬在半空中的一盏油灯的灯芯,把倒伏的灯芯往上扶了扶。油灯稍亮了些,王满这才看清沿墙一溜条凳上坐着几个人,赤条条一丝不挂。
伙计拉开嗓门:“几位,差不多得了啊。拢共挣您两毛钱,怎么,几位还打算在这儿过夜?走走,柜上取衣服,我们关门上板儿啦。”
这伙计说话好冲!不是说老北京服务行业特别亲切和蔼吗?
客人却没有发火,老老实实起身出门,嘴里还发出表示舒服之极的叹息声。
王满站在门口,看得真切。这家澡堂子别说没给客人提供大浴巾,连块布都没给。光溜溜的客人们虽然有块手巾,颜色式样却各不相同,显然是自家带的。
曹老板讨好地说:“孙爷,我伺候您换衣裳。”
孙头儿摆摆手,“你忙你的去,我跟满爷俩叫花子,说什么伺候。有这小伙子帮一把就成。洗好了再劳烦你。”
曹老板又说了一阵客气话,这才吩咐伙计好好伺候,自己出门去了。
伙计吆喝其他客人时气焰万丈,对孙头儿和王满却恭敬到极点。殷勤上前,帮王满脱衣服。王满窘得涨红了脸,连声推辞,“别、别,身上脏得恶心,有虱子,小心过给你……”
孙头儿哈哈大笑,伙计也憋不住地乐。“别人怕恶心,唯独他们这儿不怕。虱子、跳蚤,那是他们的招财虫。吃香喝辣全指着它了。”
原来这家澡堂与别家不同。它是所谓“连洗带打”,打就是除虱打虫子,专门服务卖力气的苦哈哈。比如推水车挨门卖水的、垃圾伕、倒泔水的。这些人,没钱,不能常洗。别说上澡堂子,就是在家里,也舍不得用那么些水。
但又不能总不洗。干的是必须进人家门户的活儿,一身臭气熏死个人,谁愿雇你?也许一月洗一回,也许俩月洗一回。
穷人过日子本来就脏,又这么长时间不洗澡,身上衣服里免不了有些虱子臭虫。到这种“连洗带打”的澡堂子,人家有配好的药面儿给你揉进衣服里。洗完了澡,衣服里虱子也去净了,浑身清爽出门而去。
这家澡堂的曹老板,早年本来学的剃头手艺。机缘巧合,得了一个打虫药方,特别灵验不说,效果还能持久。于是开起了这个买卖,生意十分红火。
“您瞧着。”伙计很会来事儿,见王满感兴趣,急忙出去把那套家伙搬进浴室。原来是一口不大不小的带盖缸子。
“这里头已经喂了药。”一掀缸盖,一股刺鼻的药气扑面而来。将孙头儿、王满的衣服往里一扔,重新盖上盖子,还用一长条浸了药的湿布将接缝处捂好抿紧。“一柱香的工夫,什么虫都给您清喽,连虱子蛋都全化没了。”
又从一个小葫芦里倒出类似精油的东东,朝王满头上身上连抹带揉。“还有这个,不光杀虫,还治疥疮、化脓水。稍稍渍一会儿就得。”
果不其然。眨眼之间,王满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虫虱爬动的感觉。接过伙计端来的油灯细看,只见虱子跳蚤发疯一般搬家逃命,逃不多远就丧失了攀附能力,纷纷坠地而亡。
“真神了!”
难怪人家牛皮哄哄,对上门主顾都吆吆喝喝的。
如此本事,偏偏对一个乞丐头儿低声下气。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