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给两人揉好了,欠身离开,让两人“渍”着。孙头儿主动替王满解开谜团。
“开澡堂子的,有个别家买卖没有的难处:放水。每天这么多水,不能朝门外一泼完事。它必须进水沟。管它阴沟阳沟,用一阵子就会堵。别人不怕,堵就堵呗,往外漫呗。澡堂子不行。那么多水都从沟里往外淌,那不水漫金山了?所以只要沟一堵,就得通。你门前堵了你可以自个儿掏,但别人家那儿,你去不了,得找专门通沟的。”
王满被孙头儿熏陶了不少日子,对这类门道已经颇有所知。“您等等,容我想想。哦,通沟的会拿澡堂子一把。他不好好弄,你找谁投诉……投状纸都没用。可为什么找您?两拨人马打一架?”
孙头儿笑道:“打架管用的话,谁找叫花子呀。通阴沟的,顶风臭十里,谁敢打他?不嫌脏了手!放眼全北平,比他更脏的,只剩下叫花子了。”
王满大笑:“堵他们的门,堵到他们受不了,老老实实替曹老板通沟去。”
“对。一来二去,这儿就成了我的‘点儿’,每隔十天半月来这儿洗澡换衣服。我呢,时不时得去场面上走动走动。巡警啦商户啦,不能跟弟兄们一样臭哄哄的。现在我下野了,也要在这儿捂一阵子。”
“下野?”王满心想,这么高大上的名词,不是北洋大帅,至少也得是个省级干部才配得上吧。想来进了民国,各路豪强动辄通电下野,一来二去成了网络热词儿。但你个要饭的也下什么野,还是未免过分了点。嘴里说的却是,“孙爷不是我说您。您也真是的,弟兄们几句话稍冲了点,怎么就甩手走了呢?”
孙头儿乐了,“不走,那么多人围着我要现成饭吃,我上哪儿给他们找去?变不出好吃喝,谁当杆头都是白招人恨。嘿嘿,烟灰那傻子,想接杆子就接去吧。我正好清闲几天。等过了这一阵子,他们多求我几次,我再风风光光出山。”
杆头儿咕咕地笑着,活脱脱一只老狐狸。“叫花子全是属狗熊的,没几天记性。好吃好喝没了,过些日子也就惯了。等大伙儿重新要饭的时候我再露面,接着当这个叫花头儿。”
好个以退为进趁机甩掉烂摊子。王满佩服得五体投地。
高手在民间啊。眼前这位,给他配一身好西装,凭这手操弄人心的本事,世界五百强里当个人事经理hr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混个C什么O呢。“孙爷,强!”
民国老叫花跟二十一世纪网络语言不来电,但也知道这是夸他手段高明。“嗐,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吗?到没辙的时候抽身一闪,留几个铁杆心腹给接杆子的惹事添乱。”一边搓着身上的泥垢一边说,“我都不用猜,一说一个准。不信您瞧着,钱胖子肯定也猫起来了。丢了这么大的人,谁还听他的?”
王满点头道:“还不止是丢人。日本人下了那么大的本儿,被他砸了,他没法交代。”
孙头儿没什么国际视野,继续按照底层江湖思维说下去:“没说的,下野!等到接手的混不下去了,他留的那些铁杆手下再煽着大伙儿,请他回去掌盘子。”
两人谈谈说说,搓着被水蒸气熏软的老泥儿,用干瓜瓤打上碱面胰子,在全身搓出一层泡泡,再拿大葫芦瓢从热水池子里舀水冲净。过一会儿伙计进来,将热毛巾缠在手上,把两人全身上下搓得红通通的,干净得指肚一蹭,咯吱作响。
“请你们曹老板过来……哟,老曹来了。正好,让满爷见识见识你的绝活儿。”
老曹陪笑道:“什么绝活儿呀,混饭吃的小玩意儿,不够招满爷一乐的。”嘴里说着,从伙计手里接过一柄假玉石握把的剃头刀,那种不能对折的老款式。只听刷刷刷一阵响,将二人剃得头皮雪青,下颌面颊凹陷处一一过刀,连鼻孔、耳朵眼都用另一根铁签子似的细长小刀探进去轻轻一旋,孔道毫毛一扫而光。
不过半柱香工夫,二人头上面孔丛生野草般的须发尽皆剃去,只剩下两颗光溜溜大好头颅。
王满喝彩:“好手艺,真是绝活儿!”
旁边打下手的伙计噗嗤笑出声来,孙头儿也笑道:“朝阳取耳,灯下剃头,这有什么绝的。剃头棚里磕过头拜过师的,过了三年零一节,谁都会。老曹的绝活儿,那可是三年之上又七年,加上师父无后,指着他送终,这才得了真传。”
说话间,伙计服侍两人将头发渣冲净,拭干身体,把一块厚木板搭在条凳上,扶着王满趴下。曹老板过来,双手摁住王满肩背,轻轻按压。
“您瞧好了,这才是绝招呢。”孙头儿道,“剃头的都是半个跌打医生。可老曹不同,他一个能顶十个。这手推拿,北平独一份儿。连他那个打虫的药方儿,都是靠推拿救了别人一条命,人家这才拿方子报答他。这么说吧,老曹这份家业,都是他这双手连捏带掐挣回来的。”
曹老板嘴里连连谦让,手下渐渐加力,按得王满“咦”呀“哎”的,叫个不停。说来也怪,按不多久,连曹老板也大惊小怪,叫唤起来。
“满爷,您这……咦……哎呀,您这筋脉骨骼,怎么、怎么……跟常人不一样啊!”
孙头儿正在旁边瞧着王满龇牙咧嘴的怪相,看得乐呵呵的。“怎么不一样?”
曹老板道:“我一根根大筋顺着捋过,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感觉怎么全跟断过似的。而且没接好,榫头全都对不上。偏偏摸上去又好端端的,没脱臼也没窝着筋。这可、这可……”
王满没吭声,心里却已经写了一万个“服”字。好本事啊!单凭一双手,居然摸出了穿越客移魂夺舍转世重生的大秘密。抬眼看孙头儿,只见老叫花一脸敬畏之极的神情,新剃的头皮上迸出一层黄豆大小的汗珠子。
这个老迷信,在想象阎王殿里种种不可思议的折磨手段吧——绝对错不了。那思路,王满都不用猜:老神仙泄露天机,被阎王爷抓回阴间,狠狠收拾一顿之后再放回阳世。人间治跌打的,焉能看透幽冥地府的手段呢?能瞧出不对劲,已经是了不得的高人了……
杆头运了半天气儿,总算勉强能开口了,声音颤颤巍巍直打飘。“老、老曹,你可留点神,别使蛮劲。能治治,不能治,咱千万别勉强。”下边牛头马面动的手,你给治好了,小鬼们会不会埋怨咱?
曹老板没听明白孙头儿欲言又止的言外之意,反而被如此罕见的疑难杂症激发了专业兴趣。
“容我想想……能治,应该能治。虽然捋着没毛病,但我瞧满爷行动有些不方便,说明身上还是不利索。人嘛,筋脉骨骼都是一个理儿。我呢,绝不反着这个理儿,顺着这个大路子推宫活血。先试试,明儿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