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京吗?
上一世里,王满也曾在北京漂过几年。不敢说了如指掌,大地方也还都知道。可现在,一路上瞪眼看着,他硬是没看出经过的都是哪儿。
上一世的北京,哪有这样的地方呀。
土路不说,还坑坑洼洼的。小点的坑,脸盆大。大的跟壕沟似的,几乎将道路一截两半。
两边的房子稀稀拉拉,全是土坯的,东倒西歪,有的塌了一半,但另外一半明显还住着人。不管塌没塌,所有房屋一律矮得像侏儒定制。王满凑近了才看出来,原来是外面垃圾太多,生生把地面抬高了几尺,这才显得房屋如此低矮。
这是北平,不是北京。
二者的相同之处,只有呜呜作响、刮起满天黄土的西北风。
孙头儿搀着王满,在黄土里高一脚低一脚,朝二秃所说闹学生的地点赶。两人没穿那身要饭行头,身上是曹老板置办的棉袄棉裤。可走不多久,从头到脚落了厚厚一层干黄土面,论起狼狈程度,比叫花子打扮强不到哪儿去。
灰黄的尘土中,路两边居然还摆着不少花花绿绿的小摊。见有人过来,摊主纷纷高声叫卖:“大本皇历月份牌!”
“窗花,窗花!”
孙头儿道:“眼瞅着快过年了。唉,那些个学生真是的,大过年的也不消停,闹什么闹呀。”
岁末、北平、学生。王满心里一动,“城里常闹学生吗?闹的都是什么事?”
“谁知道闹什么,吃饱了没事干呗。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反对抽大烟,闹;饭菜里吃出虫子了,也闹。前一阵子您晕过去了不知道,天桥那边聚得乌央乌央的,成千上万。多耽误事儿啊。跟您说吧,瞧稀罕看热闹的时候,谁都没工夫打发要饭的……”
从老叫花嘴里问不出个名堂,王满紧走两步到路边,卖月份牌的连忙招呼:“您老,请本皇历家去!大本皇历月份牌。”
丙子,鼠,1月,1936。
王满有些失落。不是一二九。大名鼎鼎的一二九学生抗日救亡运动发生于1935年12月9日,已经过去了。
可惜呀。只差一个多月,错过了这个找到党组织的大好机会。
要知道,那次运动给中国共产党输送了大批人才。不到二十年后,它的组织者和领导者都将成为新中国的高级干部。
穿越到这个时代,紧跟我党是王道。要能赶上一二九这趟车就好了。扮不了学生,以热心市民的身份高呼几句口号也好啊。更妙的是遭镇压的时候把脑袋凑过去,狠狠挨几鞭子,最好能见点血,不就成了自己人吗?互相搀扶着返校,顶着个血葫芦脑袋,说不定还有女同学来关心,由此展开一段感情……
……当然重点不是这个。对穿越者来说,下面的情节都不需要过脑子:参加党组织的活动,成为积极分子,到农村去,到延安去……
脑海里,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思想、意识和人格冒出水面,活跃起来,开始兴风作浪。
翻江倒海。
头疼!
王满吓了一跳,被火烫了似的,赶紧抛开不属于此时此地的那些念头:
去去去,农民一个,哦不,连农民都不是,叫花子一个,想上天啊你,想改变历史走势啊你?老老实实操心你的下一顿饭吧。真是的,还穿越呢,混了一个冬天才知道这是哪年哪月,好意思吗你?
那股劲儿过去了,总算没有发作。王满长吁一口气:好险哪。清醒过来以后,四处看时,这才发现刚才懵懵懂懂地走了挺长一段路,已经进了城门。
道路不再是一连串土坑,平整了许多,似乎还经过硬化。只是被西北风刮来的黄土捂着,也不知是柏油还是砖石。还有电线杆子,东一根西一根零星栽着。两边的房屋变成了砖砌的,有的屋顶还起了山脊,跟小宫殿似的。最不得了的是居然还有楼房,两三层,四层!
“瞧,电灯!啧啧,大白天开着,不过日子了?”
“话匣子,不,留声机!”
“看那个,橱窗,好洋气的买卖。”
已经多久了,没见过任何跟现代化、城市挨边的东西。王满兴奋得跟孩子似的,指指点点,看得眼都花了。
孙头儿还没忘记到这儿是干什么来了,四下张望着。“唉,学生怎么还没到?进的哪座城门?这么磨蹭。”
王满乐了,“不是您紧赶着要提前到吗?这会儿倒说学生磨蹭。”
孙头儿道:“抢在头里才能占个好位置,看什么都清楚。晚了别说瞧不见,兴许反让姓钱的盯上了。”
但大冷的天儿,站在街边什么都不干,这也太打眼了。孙头儿一咬牙:该花的钱就得花。扶着王满进了一家切面铺,“掌柜的,来十二两脂油的,多加葱花儿,烙成两张。”
两人的烙饼才吃到一半,只见前头十字街口几家铺面门前拉客的伙计纷纷伸长脖子,朝旁边的横街方向张望。
孙头儿低声道:“来了。”急忙狼吞虎咽,噎得直打嗝。
王满道:“别急别急。这地方挺好的,既能看清,又不打眼。咱们多坐会儿。”扬声道,“掌柜的,麻烦来碗热面汤。”
学生过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远远的一个高音隐隐约约喊了声什么,接着是轰轰的无数人声。这个模式一遍遍重复。王满明白了:这是喊口号呢。
口号声越来越近。可人声太嘈杂,竖起耳朵也听不清在喊什么。渐渐地能听见脚步声了,哗啦哗啦响成一片,可见人数不少。
踮脚张望的伙计们不顾店铺的规矩,撒着欢儿地朝那个方向跑。老成的掌柜们也坐不住了,纷纷出门,手揣在袖筒里,挤在街边等着看热闹。
孙头儿道:“学生眼看就到,那帮要饭的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唉,这么多人挡着,什么都看不见了。您多坐会儿,我出去转转。”
王满道:“才说学生不来吧,现在学生来了,您又操心要饭的。叫花子全是懒骨头,来得早不了——这话可是您说的。屋里暖暖和和的多好,出去瞎转什么呀。”
孙头儿道:“别的叫花子懒,姓钱的可是腿勤得很。加上又是给日本人办事,不更得使出吃奶的劲头吗?还是上外头瞧瞧放心。不走远,去去就来。”又招呼掌柜的结了烙饼钱,“我们腿脚不方便,借您的地方多歇一会儿。”切面铺掌柜连声答应。
孙头儿出去了。王满本想跟着,可今天起了个大早,又摸着黑顶着风赶了这么远的路,又冷又乏又困,好不容易有个暖和地方坐着,实在不愿动弹。
王满自嘲地想:这几个月当叫花子,倒是实现了前世的理想之一:天天睡到自然醒。谁要再让我早起挤地铁打卡上班,哼哼,爷不伺候。
当然,如果外头是一二九,王满肯定跑得比谁都快。可现在都快过年了,按阳历已经进入了36年,一二九早翻篇儿了。
跟我党无关,学生游行还有什么看头?
民国学生动不动就上街,照孙头儿的话,伙食不好都能示威抗议。热腾腾的烙饼才吃完,出门灌一肚子冷风,就为了瞧瞧学生们怎么抱怨床板太硬硌得慌?
还不如打个小盹呢。
外面看热闹的拍手叫好,屋里的王满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停止内战!对日宣战!”
腾的一下,王满跳了起来,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掌柜的连忙过来搀扶,王满一把推开,一瘸一拐冲出门去。
这口号、这口号!
推开人群,挤到街边。来了,学生们过来了。队伍里高高地挑着标语,墨迹淋漓。
“全国武装起来,保卫华北!”“反对华北特殊化!”“打倒卖国贼殷汝耕!”“反对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
一二九!这明明就是一二九的口号啊。可时间不对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在那个宇宙,一二九运动发生在36年1月,从12.9变成了比如说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