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本能地拔腿想逃,可惊慌之下,没有像平时那样有意识地驱动双腿。大脑的命令传到一半就转了向,只让身子猛地一晃,两只脚却一点也没挪动。
这倒提醒了他:就凭这身体状况,能逃到哪儿去?
日本鬼子来了,今天绝非挨顿打就能过去。
王满偷眼瞥向孙头儿,指望这位老江湖能拿出办法。却只见老叫花脸色惨白,大冷的天儿,鬓角竟然淌下汗来。
钱胖子哈腰朝那日本人道:“安大爷,我说什么来着?让您踏踏实实坐着,等他们找到咱们门前——这不,人来啦!瞧您前两天急的,还跟我嚷嚷,信不过我。嘻嘻,别的不敢说,叫花子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这些人有什么事,您只管交给我,包管替您办得妥妥贴贴,谁都挑不出一丝儿毛病。”
日本人咯咯笑着,一颗颗解开身上中式棉袍的纽绊,露出里面的短打。动作慢条斯理,却说不出的恶毒。
连邀功请赏的钱胖子都被这杀气腾腾的架势吓着了,脸上谄媚的笑容越来越紧张,片刻后已是笑意全无,只剩嘴巴还咧着,露出几颗黑牙。
王满心里连珠价叫苦:孙头儿你瞧你报的什么仇。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一个要饭的,跟三六年发疯正厉害的鬼子死磕什么呀!只想着找人报仇,却没想到人家也在找你。
不,找我。鬼子找的,是我。
孙头儿哑着嗓子道:“姓钱的,咱们自个儿的事,自个儿了结。你弄个日本人来算什么?想害老神仙,他也得有那个本事。除了阎王爷,谁敢!倒是你,起了这个心思,不怕老天当场收了你?不怕到了下边儿遭罪?”
钱胖子绷紧了黑脸,“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屁话!老神仙那是日本人要跟他算账。有什么神通,使出来瞧瞧。有本事把日本人劈了,我立马给他当三孙子。没真玩意儿,就算阎王爷来也救不了他。倒是你,好好服个软,磕几个响的,钱大爷一高兴,把你当个屁放了也说不定。”
孙头儿嘟嘟囔囔,“有什么神通使出来,有什么神通使出来……”像是无意识地重复钱胖子的话。
旁边的王满听明白了,这是催他发功呢。王满心里只有苦笑:孙爷啊孙爷,这下你总该明白我不是什么“老神仙”了吧。
钱胖子横眉立目,“老糊涂了?磨蹭什么,快磕。”
孙头儿无奈,只得颤颤巍巍,弯腰曲膝,又朝王满转过头来,替自己分辩似的说:“那个日本人太厉害,我对付不了。”突然间厉声叫道,“交给你了!”就着低头弯腰的姿势向前一扑,一头撞在钱胖子怀里。钱胖子猝不及防,和孙头儿纠缠着滚倒在地。
王满最后看到的,是孙头儿扬起一柄攮子,奋力捅向钱胖子。
接着便是眼前一黑。黑暗中绽开万点金星。
金星散去,现出日本人的脸。狞笑的脸。兴奋的脸。嗜血的脸。
噼啪一声,又一记耳光劈在脸上。
王满想抬手抵挡。谁知心慌意乱之下,只想着护住脑袋,忘了给肢体下达指令。双臂仿佛变成了别人的臂膀,呆呆地一动不动。一耳光接一耳光,日本人左右开弓,抡圆了打。王满却连最起码的防护都做不到——大脑总算反应过来,命令抬手挡左边,对方却已扇完了左脸,朝右脸去了。正所谓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几耳光之后,王满被打得脑子与身体断了联系,成了个活傀儡。
安次打发了性子,兴奋得两眼放光,哇哇怪叫。地上的钱胖子和孙头儿翻来滚去,安次看都不看一眼。他眼里只有那个当众羞辱他的人。那天所受的侮辱,他要十倍、百倍地报复在仇人身上。
安次小心地控制着下手的力量,唯恐一耳光过重,把人打晕了。就这样一下接一下,眼看着那张可恨的脸肿胀起来,淤血青紫,然后皮开肉绽。
地上翻滚的两个人不断发出声声惨叫,钱胖子更是连声呼救:“安大爷,救命……”安次却充耳不闻。
小小一个乞丐头儿,贱得和蚂蚁一样,死了一个,挥挥手能再招十个,一个更比一个巴结。支那人就是这么下贱。自从踏上这块土地,谁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谁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更不要说有所不敬,当面忤逆了。
唯有这个人!
不是小小的不恭,而是大大的羞辱。
他最敬佩的上司龟田说过,支那人哪怕瞪日本人一眼,都要立刻一耳光抽过去。因为他瞪的不单单是一个日本人,而是这个日本人身后的整个大日本帝国。
从那以后,安次爱上了打耳光。今天,可能的话,他要一耳光一耳光,把这个冒犯天威的支那人活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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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满的天黑了。眼前不再金星乱舞,只有如墨的漆黑。
耳光如雨点般落下,带来的却不再是疼痛,只是麻木的震动,在变得空空洞洞的脑子里发出有节奏的钝响。
咚,咚,咚,咚……
毫无防御力的王满被打得一圈圈地转,终于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安次变打为踢,避开脑袋,朝胸口、肚子又踹又踩。但用脚总感觉隔了一层,不如打耳光痛快过瘾。安次连声吼叫:“起来,起来!”见对方全无反应,只好弯腰伸手,揪住胸前衣襟,向上一拽——
——却没拽动。
因为王满已经完全瘫了。
正常的人,即使瘫倒,大脑对身体多多少少还是有所控制,让人不至于散了架。只要这个架子不倒,这人就不是一口袋土豆,对外界的作用多少有所回应。推一下拉一下,这个身体或是顺从或是抵抗,总会动弹动弹。如果推他拉他的人练过武,身手高明,这一动弹,就是给了这个练家子进一步发力的机会。
但如果是个完全没反应的死人,再厉害的高手也没办法搞什么顺势发力、借力打力,只能跟举杠铃似的对付体重。搬沙袋比搀扶病人吃力,抬死人比背活人感觉更重,就是这个道理。
王满是个活人,瘫痪程度却跟死人一模一样。他的意识与躯体不是原配,二者的结合本就不甚牢靠,连续击打之下,头脑与身体更是彻底断开。
偏偏这个身体还经过乞丐们一个冬天的供奉,养得十分健壮。结结实实的一两百斤,沉甸甸地坠着,让小个子安次出了个丑。
安次大怒,两膀猛一发力。毕竟是长年习武的浪人,竟将王满高高举起。
然后狠狠砸下,同时右腿提膝,迎向王满的后腰。
只要两下里一合力,这一膝顶实,王满当场便会落得个脊梁折断,哪怕有十条命都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