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王满加速坠下,转瞬间便会撞上膝头。
但就在这一瞬:
剧烈的摇撼激发了身体的应急反应。坐着打盹的人,再怎么左摇右晃前仰后合,也很难真正摔倒在地。失衡之前,身体总能条件反射地调整、自救。这时的王满就是这样。虽然接收不到大脑的指令,急剧的坠落仍然让身体感受到了危险。
这具身体仿佛从梦中乍然惊起,开始本能地规避它感应到的巨大危机。只不过,留给它的时间太短,它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除了身体最灵活的部分:双手。
下落的动作甩动了双臂,最原始的肌肉反应让双手胡乱抓挠起来。身体的危机感更是如电流一般,将抓挠的幅度与力量瞬间激发到最高强度,让这双手的十根手指像钢钩铁爪,无论遇上什么都要紧紧抓住,绝不放松,以拯救这具身体。
无意识地,几根手指触到了安次的小臂,两只手掌立即跟上,双手收紧、攫住!
身体仍在猛烈下坠,但它已经有了依附,在安次胳膊上扎了根。坠落的身体将安次狠狠地一拽。安次正在提膝冲撞,鹭鸶似的单脚着地,被这一拽之下,身子一歪,膝头没撞上王满,反被王满扯得滚倒在地。
两个人跟串在一起的糖葫芦似的,在地上滚了几滚。其中一个一跃而起。
不是习练柔道、精于格斗的安次。抢先跳起身来的,竟然是片刻之前还瘫软无力、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王满。
王满动动手指,甩甩胳膊,低头望望自己的两条腿,还往旁边连蹦了好几步,又抬起头来,一脸大惑不解又欣喜若狂的表情。
好舒服,好自在!
就像螺钉找着了螺帽,就像榫头卡进了榫槽。之前的身体仿佛拧了筋、脱了节,现在则像咔嚓一声正了骨、归了位。四肢关节都妥帖了,全身筋脉都通畅了。
这是久病在床的人忽然精神焕发的畅快,是扶杖蹒跚的人又能健步如飞的畅快。那种酣畅淋漓之感,那种脱胎换骨之感,怎一个爽字了得!
以王满的聪明,已经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匹配的意识和身体就好像脱臼的关节——也许没有脱臼那么严重,毕竟还能活动么。就算半脱臼吧。别别扭扭地也能动弹,只是跟灵活矫健差了十万八千里。
要治这种毛病,一种办法是慢慢磨合。王满此前正是这么做的。从离开南洼子到现在,磨合了一个冬天。虽然大有进展,从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头人进化到了能说能笑能走动,但总是差了一口气,差了最后那“咔嚓”的一下子。
另一种办法是重起炉灶,推倒重来。半脱臼?干脆彻底脱开,再重新接上。
安次的那一顿耳光,起到的就是让身脑脱节的作用。之后又像大夫给人接骨似的,又抖又甩,正好把各个榫头凑到一块儿。
这也多亏前些日子里,开澡堂子的老曹每天给王满按摩推拿,已经让这具身体的筋脉渐渐趋向正轨。大势所趋,加上这一通折腾,结果就是——咔嚓!
身体与头脑,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精密的两件事物完成了不可思议的调节、重组和整合。在这个过程中,不知多少个神经突触明灭闪烁,不知多少股生物电流奔行四方。但在这具身体之外,不过是片刻之间,几次呼吸的工夫,刚够日本浪人安次一骨碌爬起来,疯牛般扑向王满。
来势虽猛,王满却全无乍见这鬼子时的惊慌恐惧。霍然痊愈的惊喜,弥漫的精力,让他心里充满自信,很有点小宇宙爆发成了超人的感觉。这种自信虽然盲目,却让王满无所畏惧,冷眼瞧着猛冲上来的小鬼子。
照脸上狠狠一拳,准能揍趴下。等等,这鬼子好像练过,这么直来直去的招儿,别被他挡了。还是朝磕膝盖来个一脚蹬。他腿短我腿长,他够不着我我够得着他。好,就这么办。
心念如电,紧接着是行动。王满力聚右腿,使出全身力气,大喝一声:“呀!”
在他的想象中,这一招是那么锋锐凌厉同时优美潇洒。压倒黄飞鸿,胜过李小龙。但事实上,没下苦功夫练过武的平常人,出拳踢腿绝无任何赏心悦目之处。所谓中华有神功只是唱词,街上打架全是王八拳胡抡。
只见王满躬腰曲背,张手张脚,就像老母鸡准备起飞,姿势说不出的笨拙别扭——
——但一腿既出,却准极了,又刁钻极了。
说它准,是这一脚和王满计划的一模一样,不偏不倚,正正蹬在小鬼子左膝盖下一寸的位置。
说它刁钻,是落脚时机不早不晚,恰在安次右脚离地腾空,左脚又即将抬起、支撑最虚浮的那一瞬间。
一句话,身体完全、彻底地实现了头脑的要求。用练家子的说法,这叫意到拳到:心念一动,拳脚就能到位。
一般的练家子都没这个水平,这是武林高手的境界。
正在狂飙突进的鬼子像被雷劈了似的,一头栽倒,突兀得连手撑地的本能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出来,脑门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然后骨碌碌滚出七八米开外。
这一脚之威,让王满自己的脑子都空了一小会儿,片刻之后才爆发出无声的狂呼:
我靠!我靠靠靠!好犀利,猴赛雷啊!没想到这个农民躯壳,竟然还有这身功夫。好小子,搁村里真是埋没你了!
但那个年轻农民的意识却嗫嗫嚅嚅地回应道:没、没啊。农闲时练过几天蒙古跤,村里年轻人瞎胡闹的玩意儿。再说也没练出啥名堂,不比别人强。力气虽然大点,但也不出挑儿。在地里苦挣苦熬刨吃食的,谁还没把子笨力气呢,可哪有一脚把人踹出几丈远的本事啊。
要问这神出鬼没的一脚是怎么踢出来的,别说这一世这个农家子弟,就算看尽另一个人世沧桑的白领大叔,照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俗话说祸兮福所依,塞翁丢了马其实是天大的好事情。王满的情况正是这样。自从穿越至此,移魂夺舍,他的任何一个动作,比如动动胳膊腿,都需要大脑有意识地驱动身体。其他人不假思索便能举手投足,王满却必须下足功夫,之后才能做出相应动作。
可以这么说,从未有人像王满一样,连眨眨眼睛、张开嘴巴,都是大脑精确命令的结果。
一个冬天下来,王满的头脑已经习惯于向身体下达最详尽的指令:睁眼睁到多大,扬眉扬到什么角度。就像为机器人编制程序,哪怕最简单不过、婴儿都会做的动作,都必须用数十甚至数百行代码明确定义。
极度的繁琐,带来的是极度的精确。
另一个人世中,完全依照程序运行的机器,其精密程度胜过最熟练的工人。同样的道理,王满的身体习惯了一丝不苟谨遵大脑编制的运转步骤。大脑的设置精细到每一丝肌肉,身体则以同样的精密一步步将大脑的指令变为现实。
结果就是,要论挥拳踢腿的准确,没有哪个格斗高手能达到脱胎换骨的王满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