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只恨时间过得太快,艺业还未学成,却已到了毕业的一刻:
“……毒品为国家严禁,日人安次氏既违法乱禁在先,又悍然行凶于后。路人本为自保,乃至杀伤,不当以伤人杀人视之……
“……该王满着即开释。”
联络地点、接头暗号、目前的任务——该交待的,都已经细细嘱咐。然后:
“还记得前几天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门口的姑娘,里面等着她的是寒冷、饥饿、监狱、疾病,甚至死亡?”
屠格涅夫的《门槛》:忍受一切痛苦,忍受孤独和误解,默默牺牲,不为人知。
前一世他上中学那会儿,这是课外阅读材料。可恨当年那位语文老师非要求大家背下来不可。“嗯,记不大真了。好像是个外国娘们儿,对吧?宁肯啥都不要,非迈进那道门槛不可。真是个疯娘们儿。那门里边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旁人躲都躲不及呢。”
袁铮道:“那只是个比方。说的就是咱们革命者。为了我们的信仰,我们情愿舍弃一切。特别是搞地下工作:一个人守在那儿,没有钱,没有名,甚至没有同志来联络。小王,一定要挺住啊。难过的时候,想想门口那姑娘,向她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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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窄门大开着。门里一片阴暗的浓雾。高高的门槛外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女郎。
一个缓慢、重浊的声音问着:
“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作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的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就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也都要给你这些痛苦、这些打击?”
“是……就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也准备着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灭亡,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惜。我也不要名声。”
……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幅厚帘子立刻放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面嘲骂。
“一个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这一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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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满打了个寒噤。
舍弃一切自我,抛开人世间一切享乐——这种境界,王满自认绝对达不到。差得远呢。干革命什么的,那是因为知道革命必定成功,提前站在赢家这边。这有什么不对的?明知道输赢,还朝输家那边挤,那不是有病吗?
可要说为了革命,得把一切都交出去,连小命都赔上——那谁肯啊。
哦,不对,像袁大哥那样的人,他们肯。真的肯。不愧为顶天立地的革命前辈,圣人。我这样的白领小资怎么敢跟人家比?怎么配!
说起袁铮,这位大哥也真是的。相处这么久,眼看就要天隔一方,这种本该热泪盈眶大家紧紧拥抱的时候,就算不说句吉祥话儿吧,也不至于拿这些死呀活的来吓唬人啊。
哦,开着一道门,明告诉大家进来就是受罪,还指望我拼命朝里面挤?当是赶着上班挤公交呢。
开什么玩笑!
但眼前这扇门,比“阴暗的浓雾”中那扇,实在也强不到哪儿去。
阴沉,黯淡。和左邻右舍都不挨着,拉开一段距离,显得那么孤零、冷清。祥和的春日里,都让人觉得有些发冷。
棺材铺吗,确实有这种渲染效果。
这就是联络点。卖棺材的地方,一般人宁愿多走几步都要绕开它,谁都不会特别关注这种死人生意。嫌它晦气。
这种地方,来个生人很正常。买棺材的呗。一天到晚没人同样正常——没听说过棺材铺门庭若市挤得跟早高峰地铁似的。真要那样,那成什么了?
作为伪装,评价只有两个字:完美!
王满没有径直登门。这是袁铮教的:先观察,看它有没有暴露,有没有密探暗地里盯着。更重要的是,判断它是否变质,已经被敌人改造成了一个陷阱,正静静地等待着猎物。
做地下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耐心、精细。偏偏这两点又最难做到。在这个年代,只有热血青年才会甘冒生命危险,投身革命。但问题在于,最容易冲动的又正是热血青年。许多损失就是这样造成的。传授工作方法时,袁铮千叮咛万嘱咐,唯恐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跟其他年轻革命者一样,一个冒失,铸成大错。
他不知道的是,王满的大大咧咧全是装出来的。说起这个人,什么毛病都可能有,唯独不可能是个冒失鬼。就连年轻都不是真的。别看这一世是个小伙子,上辈子还攒了一大把岁数呢。
以老年人的谨慎和耐心,王满在棺材铺附近转悠着,盯了整整两天两夜。
最适合监视它的地点,一个个都空无一人。它的门口也没有摆摊的——没听说在棺材铺子旁边卖果子修鞋剃头的,这也正是在这里设置联络点的好处。连过路的都没几个。
王满没进店铺,但除了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里面应该没有别人。有埋伏的人手,倒马桶绝对不止那点内容。这个观察角度来自孙头儿,不是袁铮教的。琢磨屎尿份量这种事儿,只有叫花子才想得到。
掌柜的两口子看不出任何异常。老板有点瘸,动作迟缓笨拙,沉默寡言,显得比一般铺户的买卖人木讷些。当然这也可能是行业特征。卖棺材的,笑脸迎客不大合适。有客人来,老板敬烟递火,默默陪着看棺木,老板娘端茶倒水,两人的表情都是恭敬又庄重,挺默契的样子。
但是,到了半夜——人设大逆转。
“你个不中用的王八蛋!”老板娘的叫骂声尖厉刺耳,“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你这么个东西,守一辈子活寡!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还活什么活?啊?死了算了!”
污言秽语,一泻千里。蹲墙根的王满不由自主,全身缩成一团。这声音太可怕了,真有指甲抠黑板铁钉划玻璃的感觉。内容更是让人难堪到极点。
棺材铺的祝老板,向你献上我深深的同情。
这是好事。王满堵着耳朵眼,努力整理思绪。说明里面不是陷阱。真有埋伏,那位祝大娘会有兴致弄这个?还对夫妻生活发表那么鲜活生动的评论?
老天啊,这婆娘太可怕了。那张嘴要是朝我轰过来,用不着火力全开就能活活喷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