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联络点不是咱们组织里的人,只是个‘关系’。我们有同志跟他们有来往,借一笔生意本钱,让他帮我们做点小事。”
“这个我懂。就是我们杆儿上的‘点儿’呗。”
“对。棺材铺这个点儿不在组织里,所以组织被特务渗透破坏,反倒是这个点儿还保存下来了。但既然不是咱们的同志,让他们做事肯定会有些勉强。这时候就需要拿出乞丐堵门的劲头,不依不饶。哈哈,这个我一点都不担心,你比谁都有经验。”
可王满并没有具体从事过乞讨业务。上一世更是个文明礼貌的公司白领,一辈子连脏话都没说过几句。如果是君子之争,摆事实讲道理,他还可以滔滔雄辩一番。遇上低素质小市民,尤其是泼妇,张口就是%#%**,王满只有瞠目结舌抱头鼠窜一条路可走。
现在,要面对祝大娘的那条毒舌,那张臭嘴……
但王满哪怕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也抵挡不住一个大道理——没吃的了。这几张大饼加这身衣裳还是出狱时看守们凑的礼,向杀鬼子的英雄表达敬意。盯守这两三天,这份战备粮逐渐消耗,眼看就要饿肚子!
再厉害的泼妇,可怕程度也赶不上饥饿。
胆小怕事的王满,文质彬彬不敢跟别人吵架的王满——在饿得咕噜直响的肚皮催促下,硬着头皮,走进了棺材铺。
“那个……”
祝老板拖着瘸腿转出柜台。“先生是看木料还是看现成家具?”低低地垂着眼皮,声音轻柔,像喃喃自语。
王满的低调跟棺材老板完美匹配。“那个……啊,不是,麻烦您……”飞快地一瞥——还好还好,老板娘不在旁边,正侧身沏茶呢。瞧上去低眉顺眼,全无半夜的悍妇影子。“嗯,祝三哥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村子北头的癞六,来投奔三哥的。”
这句接头暗号一出,祝老板像按了暂停键,蓦地一动不动。祝大娘过来放下茶杯,“先生请喝茶……掌柜的?”
祝老板仍旧没反应,祝大娘低低伸手扯了两把都没让他还过魂来,跟个磁道坏掉的复读机似的喃喃道:“这是、这是……村子北头的癞六,来、来、来投奔……”
一脸温良恭谦让的祝大娘一呆,又赶紧挤出个笑脸。“哎、哎呀,是六、六兄弟。原来是、是老六啊。快,别愣着。说你呢,还不快让老六进屋坐!”
仿佛忘词的演员拿到了剧本,祝老板猛然活跃起来,“对对,快请屋里坐。来来,这边这边。”
亮明身份之前,王满做过好一番心理建设:不怕不怕,骂是风吹过少不了一块肉,风风雨雨几十年我是流氓我怕谁,嗓门要大气场要强给他来个先声夺人。
谁知道人家不仅没往外推,反而这么热情。王满被闪得不知所措,直到被请进店堂里面,这才稍稍清醒过来。
事先的推演弄错了。不可能一口回绝外加破口大骂——这家人毕竟欠着组织的钱呢,更不用说还帮你把这铺子攒起来。生意虽然不大,这份人情可太大了。
三十年代,传统社会,做事不像后世那么直截了当没人情味。心里再不情愿,也得先热情接待再哭穷告帮。就算心里恨不得让你有多远滚多远,也得假惺惺先问声吃了没。
“吃了没?赶这么远路,再怎么也得先来碗热汤面。你看你哥这人,傻站这儿是怎么回事。”
气场,气场。大嗓门先占三分理。王满猛一运气,“别说那些个有的没的。我来这儿,是为了吃你一碗热汤面?”狠狠一拍桌子,拍完才反应过来:都是先拍桌子再放狠话,哪有个话说完了再拍桌子的呢。节奏整错了。偷眼一瞧,效果好像还行。两口子没瞧出破绽,被那一下子吓得直哆嗦。“先说正事!”
祝家两口子脸上的笑容吓没了,支支吾吾,待说不说的。祝老板一咬牙,“这个,朋友,你们的事,咱胆子小,办不了。”
真是蔫人出豹子。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的家伙,逼急眼了,张嘴就封门。No!祝大娘急得直扯他,好像责怪老板说话太直似的。女的显然胆小得多。王满心想,其实这男的之所以拒绝,归根到底也是因为胆子小。
这年月,通共可不是小事,会掉脑袋的。拿钱开买卖的时候只顾着高兴,没想那么多,再说人家也不会告诉他们咱这是地下工作。可日子久了,办的事多了,这两口子还能咂不出滋味?谁都不是傻子。
这时候没法讲道理。道理人家早想明白了,得出的结论就是当老赖:昧了这份钱,不帮你做事。
可你不是胆小吗?哪儿敏感就得朝哪儿戳,瞧我吓破你的苦胆。王满又一次拍桌子大喝:“拿钱不办事,反了你们了!妈个巴子,信不信我叫一帮兄弟砍死你们!”
说错了说错了。王满心里直打鼓:怎么还嚷嚷出东北味儿了?全怪穿越之前东北小品看多了。下一句又是香港黑帮片的感觉。这天南地北的,焉能往一块儿凑呢。
两辈子头一回放狠话讹人,跑调在所难免。但这南腔北调的一通乱炖,祝老板两口子非但没看出穿帮,祝大娘竟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饶命,饶命!老六,六兄弟,六爷,您老别发火。您老的事,我们倾家荡产也一准替您办好。掌柜的,掌柜的你倒是说句话呀。”
跪在地下的老板娘狠拽老板衣襟,祝老板叹口气,“唉,我是真不愿……可你……给条活路吧,你这是……”被老板娘扯得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您大人大量,别怨我们。”
女的服了,男的还有点别扭。这时候不宜继续恫吓。手里没有任何实在资源,只有这点咋咋乎乎的虚招,再把这一招用老了,那就成了技止此耳的黔之驴了。王满略一盘算,换了个调门。
“什么倾家荡产,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又没让你们杀人放火。不过是做个保人,帮着找个事做,混碗饭吃。写张保书,这人是谁谁谁,我们认识。警察亭子里盖个戳。完了。多大点事,说什么给不给活路。”
祝老板哼了一声,祝大娘连忙开口,唯恐男人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知道知道,嘱咐的事,我们一直留心着呢。这不,三义园那儿正好招伙计。那边管事的欠我们掌柜的好大人情,一准能成。”
王满面带微笑扶起两人,“好哇。那就劳烦大哥大嫂,咱们赶紧把这事办了,也省得我老在这儿晃荡,招人嫌。”
祝大娘一迭连声道:“对对对。哎呀不是,什么招人嫌,六爷您说笑呢。您的是大事儿,不能耽搁。掌柜的,掌柜的,去茶馆找个代笔先生写保书去,赶紧把这事儿了了。哎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哈……”
祝大娘当然是那个意思——早早送这尊瘟神上路,能走多远走多远。但王满心情正好,一点也不在意。
好一场谈判啊。时间不长,但事关人生走向。只几个回合,但察言观色,软硬兼施,真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虽然表演稍嫌夸张,达不到浑然天成的境界——毕竟是第一次嘛,结果还算圆满。使命达成,Mission Accomp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