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这么深的坑，不是个轻松活儿。以祝老板那个残疾身板，这种重体力劳动，按理说别想撑下来。能坚持到完工，是因为王满的几句话：
“你捏着我的麻筋，我也攥着你的把柄，成了一根绳上系着的俩蚂蚱。弄死一个，另一个也跑不掉。所以咱们俩不能窝里斗，得彼此照应。你给我做铺保，找个活儿干，就是之前说好的那样。这就是你照应我了，简单吧？我怎么照应你呢？我教你把这血糊滋拉的一摊子收拾了，保证谁都瞧不出来。”
那么多罪案实录刑侦剧集，是白看的吗？
“然后呢，我放你一马，容你远走高飞。铺子卖了，回老家去。老家是天津对吧？你老婆不是那儿的人，有谁问起，就说嫌弃你瘸，跟人跑了。我们帮你攒的这个铺子，我做主，送你了。卖了能换不少钱呢，回老家干点什么不好？”
祝老板两眼闪烁起希望的光芒。不再忍辱受气，受制于恶妻，手里还能落下一笔钱。阴暗的人生照进了阳光！“那、那你们呢？还找我帮忙不？”
“我们脑子有病啊？明知道你会告密，还找你？”王满之所以要拆了这个名不副实的联络点，主要是想把祝老板打发得远远的，免得留在跟前，说不定哪天喝多了举报一家伙，那谁受得了。除此之外，也担心组织不知内情，继续派人前来，落进这个陷阱。能联系上组织，报告一声，那当然最好。可王满只认识一个袁铮，没法汇报，只能对这个地方实施物理拆除。
祝老板一听，没错，有道理。转念一想，“那您那个党里的，会不会、呃，这个，找我报仇呢？”
“刚才不是说过吗？我跟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把你逼急了，你豁出去告发我，我们犯得着这样吗？”
祝老板人颇聪明。盘算一阵，想明白了，顿时全身轻松。他的脑筋比祝大娘好得多，看得清利弊，告密的事，实在是做得战战兢兢。祝大娘既贪且愚，一门心思只知道那点赏钱，祝老板却时时刻刻生怕穷人党上门报复。那时的政府把穷人党描绘得无恶不作，个个青面獠牙，跟妖魔相仿。那样的人物，手段之厉害可想而知。于是乎，两口子的想法岔成了两股道：女的巴不得有人来接头，男的唯愿一辈子没人登门。
来了个王满，祝大娘是脸上畏惧内心狂喜，祝老板却一心只想这尊瘟神走得越远越好，从一开头就想往外推。可这边推搡，那边却一个使劲挤一个拼命拉。祝老板夹在王满和祝大娘中间两头不是人，最后心一横还差点说漏了嘴：“给条活路吧你不走……”
王满还在劈里啪啦：“从今后相忘于江湖，就是你我一拍两散的意思，谁也见不着谁。”
“那敢情好，敢情好哇。”
“别光是嘴上哇哇个不停。手别停下，挖呀。”
“我挖，我挖！”
在光明前景的鼓舞下，祝老板焕发出了冲天干劲。两天时间刨成深坑，中间还按王满的指点，出门买了石灰、沙子（王满把这当成一个考察机会，偷偷在后面缀着，看这家伙会不会生出异心）。石灰垫在坑底，请祝大娘入坑，尸身上再厚厚地铺一层。之后，土方回填，还把余下的石灰跟沙土拌成三合土，夯实地面，再铺砖砌牢。
工程结束。
接下来请代笔先生写保书，按手印，请中人看房、出售。祝王二人各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忙了个满头大汗。
然后，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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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烟筒端在手里这么半天，这小子居然还没上来点火。三义园掌柜心里哼了一声，瞪了王满一眼。瞧瞧那站相，大大咧咧的，也不知道低低头弯弯腰。还有犟头犟脑的那副德性，别说侍候客人，说不定能跟人打起来。
能混到掌柜的，眼睛都毒，看人一看一个准儿。侍候客人这份活儿，王满是真的干不了。这一世这个青年农民不用说了，一辈子没出过村，呆头呆脑没个眼力劲儿。另一个时代那个资深白领呢？同样不会侍候人。
我一个知识分子，全身都是傲骨。侍候？
我专业人士，凭的是专业技能，智商。干销售的才需要情商呢。
结果就是，上一世混成老员工。这一世呢，连当个伙计，人家都不愿要。
好在已故的祝大娘所述不假，这边掌柜的真欠祝老板一个天大的人情：家里老爷子过世，多年前就备好的棺木却被虫蛀了。多亏祝老板现找了一副好寿材，三义园掌柜的这才没有对不起父母，被人戳脊梁骨。
保人的面子不便驳回。于是，半个月内，王满在戏园子这个小小生态圈内数次辗转，最后定岗……
“……任嘛都不会，得啦，扔手巾把去吧。”
戏园子里的热毛巾，这是那个时代的特色。北平这个地方，天热时满头满脸油汗，天凉时漫天尘土，把人扑成个灰球。所以戏园子为看客提供热毛巾，俗称手巾把。热气腾腾的白毛巾，扑鼻一股花露水的香气，头脸一擦，油汗尽去，毛孔舒张。好一番享受，只花一大枚。递毛巾的伙计嘴巴再甜点儿，客人一高兴，大方点儿的，顺手多给几个铜子儿也说不定。
不用说也知道，王满干不了递毛巾的活儿。当叫花子都没弯过腰，侍候人的事他干不下来。要说殷勤嘴甜，演戏一样撑十来分钟个把小时，那没问题。一天到晚点头哈腰低三下四，打死他也做不到。
好在王满的业务范围不涉及客人。把手巾递过去，这是伙计的事，好比前端客服。王满则是后台技术支持，不跟人打交道，只负责处理手巾把。
弄一大盆滚烫的开水，烫毛巾。戏台下面哪儿不碍事往哪儿搁。反正园子里乱哄哄的，完全没有后世电影院里手机调震动以免影响他人的规矩。台上演员唱念做打，台下人来人往打拱作揖拉手问好，聊天喝茶抽烟甚至抽大烟，磕瓜子吃零嘴乃至就着酒菜来二两——都随便。放盆开水烫毛巾，算什么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