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柱侧后向来是蹭戏的位置。有那根柱头挡着，瞧不见台上，连站票都卖不出去。只有资深戏迷，又穷得连一毛钱的站票都掏不出，这才蹲这儿闭眼听戏。这类人中，又以没了铁杆庄稼的破落旗人居多。不少人还自备小茶壶，不时就着壶嘴抿一口。这份享受，比池座里的掌柜、包厢里的阔佬差不多少。
但今晚这戏，没听好。才亮嗓开唱，一下子，没了。正经买了票的吵吵成一团，蹲柱脚听蹭戏的一声也不吭。没花钱，不是人家的照顾主儿，有什么都得受着。伙计冷言冷语放几句冷箭，只当没听见。台上的荒腔走板，底下一片声喝倒彩，蹲柱脚的却不能招人嫌。没出钱呀，有得听就不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只叫好不起哄，听蹭戏的，非有这人品不可。这句没唱好，人家下句一准铆上。唱大轴的角儿，还能没点真本事？
可这回却不同。台上老半天没续上，换了两人不挨边不着调地喊了几句大白话，还不是念白！这且不说，台下还推搡起来了。前面的往后退，后面还有人往上挤。这还让不让人好好听戏了？连平日里最好脾气的那三爷都嚷嚷开了。“哎哎，留神我这茶壶！”
这时候的王满急得满身汗。飞行集会三人组跳下台口往外挤，后面的特务朝前拱。这么下去，两下里转眼就要脸碰脸。王满离那一端差了半个池座，想帮一把都搭不上手，只能矮着身子，从台根儿底下朝那边钻。挤两步，直腰瞭一眼，总看见飞行小组和特务又近了几分。特务是眼瞅着这三人从哪儿跳下戏台的，盯准了目标。小赵他们却是从亮堂堂的戏台朝灯光昏暗的台下跳，什么都瞧不见，雀蒙眼往前瞎扑腾，全不知道自己正朝别人手心里钻。
猛丁听见那三爷“留神茶壶”的尖嗓子，王满心里一亮。手里刚好抓着一条毛巾，才捞出来没来得及打进手巾把，这时赶紧打个结，左手还狠狠捋两把，捋成个死疙瘩，拎在手里，直起腰张望那边抱柱侧后。
动作最快的特务已经挤近柱头，离那三人越来越近。王满不朝前猛挤了，离开了人堆，脑子跟弹道计算机似的，暗暗估算着距离、方位。
等等，再等等。王满手里荡着那条一端打成死疙瘩的手巾，一圈圈荡着，慢慢积蓄动能。再等等，再等等。
好！
王满右臂一振，一抡，手巾倏忽飞起，嗖地飞上烛灯照不到的黑乎乎的高处。王满的路径规划做得很棒，手巾跟巡航导弹似的，从暗处起，在暗处飞，循着高抛物线飞向——
——“哎哟！”
那三爷手里的茶壶被什么热腾腾的东西一撞，脱手飞了出去。
——“啊！”
拳头大小的茶壶，砰地砸在某人眼角。
那个特务正屏气凝神悄然潜行，全身心地渴盼着捉拿赤党收获赏金，忽地眼角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打得脑袋一个后仰。温热的液体随即流了满脸满脖子。
那个时代的北平，一般的巡警只是瞎混日子，蒙事儿，白披了那身黑狗皮。特务却不一样，那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满脸热乎乎的直淌，换个人不会当成什么大事。只有特务知道非同小可，怠慢不得。“——我负伤了。血，血啊！”
见血了，还了得吗！听蹭戏的旗人爷们儿放声呐喊：“杀人了！”
世袭骁骑校那三爷胸中，蜇伏了二百多年的嗜血本性觉醒了。“驾！得儿驾！”那三爷纵马驰骋。“闪开，都给我闪开！老少爷们儿，快跑吧！”
顽童点着炮仗，往马蜂窝里一扔。只听“轰”的一声响，整个蜂群涌向蜂巢出口。
这时的三义园正是这样。“杀人了杀人了！”“快逃啊！”“小三子你在哪儿？！”看戏的观众像炸了群的马蜂，涌向戏园子大门。军警宪特们猝不及防，被人群一裹，不要说逼近戏台，反被卷得倒退回去。
别人惊慌失措，王满却是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人潮涌动刚起，王满低头弯腰一阵猛扒拉，打冲锋似的往前挤。挤到小赵等人近前，恰恰赶上人群冲向门口，接近戏台的这一片空了出来。
王满凑近三人，“跟我来。”猫腰跑向戏园子侧边。转头一看，那三人没跟上。王满猛打手势，黑影里也不知道他们看见没看见。
“小赵，是我。这边来。”
小赵听得一愣，反倒有点朝后缩。三人之中，最后露面那个看样子是主心骨。一听这边叫小赵，当即拿定主意，朝王满跑来。小赵和那个姑娘稍一迟疑，也跟了过来。
“是我。你一上去，我就认出来了。下面那么多当差的，发疯了你？”王满压着嗓子，呵斥着小赵。小赵凑近了些，盯着王满的脸左看右看，“哎呀，是你，你是那谁……小娟，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叫、叫王什么来着……”
认证完毕。王满撇开小赵，朝领头那人悄声道：“后门那条胡同，还能走吗？”
那人气喘吁吁回答：“走不了，来了巡警。里面一闹起来，立即吹哨子，远远近近的都朝这儿跑……”
王满打断他的话，“跟我来，快。”转了个弯，钻进一条不起眼的小过道，爬上一道短短的台阶。
紧跟在后的那人突然一把抓住王满的胳膊，“这不是后台吗？我们才从这儿逃出来……”
这是起了疑心了。王满急忙解释：“大门口堵成那样，谁都出不去。等到大伙儿不再乱挤，侦缉队的人早把守住了。后门外头又有巡警。前后都逃不出去，不如先回来。大家刚才都看见你们从后台向外跑，满场搜人的时候，不大会想到再上这儿来一趟。”
跟在后面的小赵和小娟连连点头：“对对，说得对。谢谢王大哥。他叫于文彬，这位是王大哥，可厉害了……”
名叫于文彬的却不像他俩那么兴奋。“王大哥真是好见识。请问……”
王满又急又气。气的是，我担着天大的风险救你的命，你倒好，盘问起我来了。急的是，这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吗？这里虽是个僻静地方，但后台总共就那么大，人来人往，随时可能撞上谁。还好下面嚷嚷杀人时，把后台的人也吓跑了。不然的话……
但急与气之外，王满还有几分佩服：都到火烧眉毛了，这位于文彬居然还能想到盘查一番。真的是心思缜密，非常人能及。问题是，除了小赵小娟这两个证人，他怎么才能证明自己心向革命心向党？难道掰开揉细从头道来？就算他想，这点时间也不够做这个。
“我跟小赵见过，想帮他一把。好好的读书人，别受冤屈蹲大牢。你要么信我，要么不信。信就跟着，不信，我这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