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彬眨眼间便作出了判断，一把抓住王满的手，紧紧一握。“我们听你的。现在怎么办？”
既然信任，便信个百分之百。如此果断，反让王满有些惶恐，生怕辜负了人家。“嗯，我觉得吧，趁这个乱劲儿，先避避风头的好。找个旮旯，猫着。”
小娟急道：“可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哪有十全十美的办法。真要想太太平平的，那就别干革命了。”于文彬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王大哥说得对。大家看着我们从台上跑下去了，这里应该比较安全。”
戏园子门口人声鼎沸，吵成一片。但那里离得远，再怎么吵，也没什么麻烦。让人担惊受怕、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的，是后台附近咚咚咚的脚步声。时不时响起，把几个人吓得一哆嗦。好在全是一路朝外跑向台下，全都头也不回径奔门口而去——热闹在那个方向，后台这儿清锅冷灶，没什么可瞧的。
于文彬最先恢复镇定，努力挤出个笑容，道：“我就纳闷了。巡警向来不爱惹事，遇上麻烦，个个躲得远远的。今天怎么这么积极，一个劲儿地往上扑。”
王满知道于文彬这是要让大家分分心，别吓出个好歹来。三个男的还好点，看小娟的神情，已经到了绷断弦的边缘。再不配合着聊聊天，下一秒钟，小姑娘说不定歇斯底里大发作。
“臭脚巡吗，每月就那么些棒子面，傻子才跟人拼命呢。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次不一样。这是戏园子，做大买卖的。甭管什么事，沾边就有油水。”蹲监狱的那几个月，王满常跟看守聊天解闷。警察侦探的这些小心思他全知道。“加上警哨吹得呜啊呜的，一通折腾，该跑的早跑没影了。不担风险，白落下好处，那还不打破头地往这儿挤啊。”
于文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左算右算，少算了这一环。原想着这些人装看不见，谁知道他们要趁机发财。”
“发不了多大的财。都是这一片儿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能把事儿做绝了？也就是跟戏园子讹双鞋钱吧。但见者有份，所以谁都不愿拉下——”
——有地方不对。王满说到半截，突然住嘴。于文彬也反应过来，两人同声道：“不好！”
“砰砰砰！”
猛然间，后台通胡同那道小门砸得震天响。
黑狗要讹人，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在门外守着。只有进来，才拿得到钱。
小门一进来，就是后台。
于文彬：“还有什么地方能藏住人？”
王满：“啊、啊、啊……”
于文彬四下一打量，手朝后台一角一指，“那边！”
那是戏班龙套化妆的地方。大腕、名角儿虽然也讲究自己勾脸上妆，但油墨粉彩加衣帽有专人侍候，叫做跟包。专门的化妆间就更不用说了。跑龙套的没这个待遇，行头只能自己归置，塞在后台不碍事的角落里。至于妆扮，蹲在衣箱跟前，随便抹几下扮上就行。
于文彬几步奔过去，甩掉大褂。王满不待招呼，包头布往于文彬头上一裹，衣箱上现成的发带，齐眉一勒。于文彬蘸了粉准备往脸上抹，王满拦住，先给他涂一脸蜜糖水，“现在上粉，不掉渣。”
于文彬一边抹一边朝小赵小娟喝道：“还傻站着！快！”
两个年轻人也省悟过来，赶紧脱去长衫，里面的汗衫跟龙套演员的短打扮有几分相似。勾脸的细活来不及，脸涂白了就行。小赵还算麻利，小娟女孩子爱美，仔仔细细先在掌心把粉搓匀。看得王满那个急。大巴掌一伸，三下两下，糊了个大白脸。
这三人刚刚假扮成候场龙套，只听呼隆隆脚步乱响，好几个警察闯到面前。王满虽然知道必定有这一步，但事到临头，仍然几乎惊蹶而死，直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警察们连声吆喝，可他怎么都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意思。
还好有提着灯笼陪警察过来的戏园大管事充当临时翻译。“王把儿，王把儿，喂，别怕，这几位是为了缉拿匪徒，没别的意思。王把儿，王把儿。”
王满一个哆嗦，这才听明白警察们哇啦哇啦的声音。“没、没，我啥都没看见，啥都没看见。”
那三个抹了一脸粉的哆嗦成一团。王满虽然没上妆，但脸色煞白，几乎能和那三人媲美。没一个警察觉得这几人的脓包相有什么不对劲的。过惯太平日子的北平爷们儿，遇上这种事，个个都是这德性。
“王把儿别怕，您别害怕。没您什么事儿。只管待这儿别动，什么事都没有。天塌下来，有我们扛着。”警察闹出的动静虽大，说话倒还和气。毕竟都是这一片儿的，相当于街坊邻居，没必要凶神恶煞地吓唬人。“瞧见了什么，给我们指点一下就行。”
于文彬伸手指着大门方向，“我们什么都没瞧见，可大家全都朝那儿跑。”警察四散开来，先把后台过了一遍，随即跳下戏台，撒大网似的，朝戏园子大门兜过去。
大管事不用陪着了，在后台冲着警察的背影点头哈腰。“受累了，受累了。”瞥了于文彬三人的大白脸一眼，忽地转过头来，仔细端详。“哎，那什么……”
于文彬一步跳过去，亮出一把匕首，抵住管事肚皮。“别出声，过来。”
王满急忙道：“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于文彬喝道：“你也一样。给我老实点！”声音凶狠，同时猛使眼色。
王满明白了。于文彬是在给他打掩护呢。连忙配合着扮可怜。“好汉饶命，大家无冤无仇，天大的事都好商量。”
小赵小娟不知这两人在捣什么鬼，不敢接话。小娟直扯小赵袖口，“快，快走啊。趁后门没人……”
于文彬冷笑一声：“堵后门的全进来，外头不留人？黑狗又不傻。别做梦，今天走不了啦。”匕首朝前一顶，“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管事吓得魂飞天外，戏台上的现成台词脱口而出。“……上养老下养小，您杀我一个就是害我全家。求求您高抬贵手……”
于文彬顺水推舟，“只要有条活路，谁都不愿把事儿做绝。有什么暗道、旁门，指点一下，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从今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大管事都快哭出来了，“哪儿有暗道哇。王把儿你知不知道？知道就赶紧告诉好汉哪……别看刀子没比着你，咱们这两条命都攥在人家手里呢。”到这时候，小赵也明白过来了，被这句话一提醒，赶快也掏出把小刀，装模作样横在王满脖子上。
王满假装气急败坏，“好你个姓姚的，非拉我给你垫背不是？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姚管事唉声叹气，连连顿足，“怎办呢怎办呢……哎，咱这后台阁楼上头，不还有一个‘瞭高儿’吗。那么高的地方，兴许、兴许不会查到那儿？”
王满真想狠拍自己的后脑勺——怎么把那儿给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