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义园这地方,原本不是戏园子。“我大清”还没垮台的时候,有位发了大财的在这儿圈地起楼。起高楼,显摆咱发达了。才搭好架子,被对头告了黑状:如此高楼,分明是为了窥探宫禁,其心可诛。一代阔佬,由此败落。
家败了,房子没拆。原计划的高层建筑成了普通多层,只不过间架极高。多次转手之后,成了戏园子。建筑主体搭了戏台、包厢,算是充分利用了层高。只是当年准备修成冲天塔的那块地方没法用——原本继续向上的楼层只起了一角就撂那儿不管了,跟个刁斗似的高挑着,又好像某个登高远眺、看是否有客人上门的饭馆伙计,瞭高儿的。
王满侧身避开姚管事的视线,朝于文彬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文彬喜出望外:本来只是随便扔块石头,瞎咋唬,谁知竟然打着了兔子。“是叫姚管事对吗?多承指点。那就请姚管事和这位——叫什么来着——带带路。”
姚管事和王满一起推托。当然一个真心一个假意。于文彬哪里肯听,和小赵左右挟持着二人,接过灯笼照着路,从后台一道暗梯爬上包厢、二楼,又继续向上,登上阁楼,推开阁楼后门,七绕八绕,竟绕到戏园楼房外墙。只见背阴屋檐下,伸出一条木板窄路。
这条路原本是室内通道,工程一烂尾,让它暴露在外,支在外墙上,类似一条栈道。姚管事连声告饶,“几位,我岁数大了,真走不了这条道。脚一打晃,摔下去就是个死。求求各位……”
于文彬其实一点也不想带着这个累赘,费这些周折只是为了不连累王满,显得他和姚管事一样,并没有通匪,都是被歹人挟持的。这番苦心王满是既佩服又感激。见于文彬以目示意,他也微微点头,意思是:这出戏演到这儿,可以了。
于文彬假装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行,姚管事既然腿脚不利索,那就请便吧。”姚管事正在没口子哀求,一听这话,反倒愣了。“只有两条,要给姚管事说清楚。”
姚管事一迭连声道:“您尽管说,尽管吩咐。”
“第一、你回去,一声不吭,只当没这回事。之后呢,也别管是警察、特务,抓着我们还是抓不着,我们听老天爷的。好坏都是命。怪不着谁,怪不着你。”于文彬顿了顿,让姚管事仔细品品这话。“这第二呢,你回去,马上告密……”
姚管事吓得一哆嗦,“不能够!我要干出那事,天打五雷轰……”
于文彬没理他,接着道:“……特务上来抓了我们。我们进了监狱,当然拿你没办法。可你也知道,我们这一党还有别人,对不对?这么说吧,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儿,我们的人就会揪着你不放。那话怎么说的?不死不休。”
姚管事是真吓着了,舌头直打吐噜,怎么都说不出整话来。
“姚管事,请回吧。接下来的路,我们有这位王先生指点就行了。”于文彬一边说,一边悄悄扯了王满一下。
王满会意,连忙叫道:“姚管事,等等,别把我扔这儿……”
越是这么说,姚管事越是走得快。上来时一步一喘,这时跟滚楼梯似的,咚咚咚几声,没影儿了。
“呼!”小赵吐出一口长气,“没这个人在中间硌着,总算踏实了。”
于文彬厉声道:“糊涂!看看下面,那是大街。咱们没遮没挡站在露台上,底下过路的一抬头就能看见。还踏实!赶紧顺着那条栈道走吧,到对面那个平台。王大哥,是这么走不是?”
“对。看见梯子了吗?就在平台上,直通通向上那个。上去以后是个大房间,大家都叫它瞭高儿……”
王满正说着,被于文彬在肩膀上轻轻推了推,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要他先请,头里走——还是没拿他当自己人啊。可话又说回来,人家凭什么非得拿他当自己人呢?
可惜没法告诉他们:我可是袁铮同志亲自发展的。老总的直接下线,基本上算是董秘!放在后世的公司,最低也得是个中层干部吧。
地下工作的铁律之一:不能发生横向联系。既然是袁铮这条线上的,哪怕机缘巧合又跟上了另一条线,也不能跟后世做生意拉关系似的,把这两条线搭起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王总,这是张董……”
这是找死。
“哎哟,瞧我这碎嘴,尽耽误事儿。”王满一边说一边朝前走上栈道,“小心脚下,贴着墙走,别朝底下看。”
第二个是小赵,脚步轻快,几步就走进栈道另一头的平台。小赵接过王满手里的灯笼,转身照着,“小娟,来。”
小赵有多轻松,小娟就有多吃力。头一两步还好,无意间朝下面望了一眼,顿时软了脚,吓得蹲在栈道上动弹不得,死也不肯往前走了。最后还是小赵从这头,于文彬从另一头,两个人拉的拉推的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通过这条嵌在高楼外墙、高悬在半空中的木板道。
直到踏上栈道尽头那个平台,小娟这才缓过来。刺激之后,精神分外亢奋。“哎呀,这个地方真不错,像个楼梯间。呀,这就是梯子?还有这样的梯子?真怪,真有意思。”
岂止是有意思。放眼北平,这样的梯子再也找不出第二家。那么长的木料,上哪儿找去?有这种木头的,绝没人拿它派这种用场:一端抵在地下,大角度向上,另一端搭住上面楼板的一个洞口。原本是做椽子的一根整料,当成了简便梯子。木头上凿出一个个缺口,作为梯步。
为了起这座高楼,原来的屋主闹了个家破人亡。高楼屋顶的椽料也被人视为不吉,不敢大用。要不是这个缘故,如此暴殄天物,按这个时代人们的观念,那是要伤阴德的!
这一次王满不待催促,第一个抬脚登上这道独木梯。“小娟别怕。虽然这边没扶手,可另一边倚着墙呢。墙上钉的木条,这就是搭手的地方。一只手抠着它,稳当着呢。”
四个人排成一线,小心翼翼,步步登高,直到爬进楼板上挖开的那个四方洞口。
灯笼一照。“——老天,这么厚的灰,都埋到脚背了!”小娟惊呼,“哎呀,脏死了。”
“灰尘好哇。越多越好,越厚越好。”小赵道,“说明这儿没人来,说明……”
小娟兴奋地接过话头:“说明咱们安全了。好险好险,总算没事了。王大哥你说呢?肯定没人爬上这么高的地方来找咱们,对不对?”
王满点点头,“应该是吧。别说当差的,就连戏园子的人,轻易都想不到这儿。除非是姚管事那种,在这儿干了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