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本来是看不过眼，忍不住喊一嗓子，没想到日本人对准了自己，心里直打突。“我姓张，呃，”瞧瞧身上，倒霉催的偏偏穿着军装，这个身份藏不住。既然藏不住，那就越概略越好，“二十九军的。”说是一个军，足足十万人呢，你还能查到我不成？
“失敬，原来是二十九军张主任。”日本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官往大里说。要不是几位军长师长有名有姓谁都知道，非当场让他执掌全军不可。官越大，乱子越大吗。
姓张那人吓得连连摇手，“我哪里是什么主任……”
“那就是张队长。”高田一口咬定，“请问张队长，贵国政府与我国政府商定友好提携，共同防共，是不是这样？赤色分子煽动反日情绪，破坏两国友好，张队长一行贵国执法人员为何打开大门、纵其逃逸？我等义士定不肯与尔等干休！”
浪人之中，多有出自破落武士家庭的。所谓书剑传家，读过几本中国典籍。高田勇就是这样。半文不白地掉几句文，倒颇有点义正辞严的架势。
被日本人封官的张队长急得满头大汗，小瀑布似的顺着脖子往下淌。有心说老子怎么办案要你小日本管，却哪里敢说出口。
旁边相熟的同行悄声道：“别硬顶，咱们小胳膊拧不过人家大腿。”
张队长忙道：“老贾你有办法，来帮兄弟一把。”
老贾唬得直往后缩，“去去去，自己揽的烂摊子，自己料理去。别害我。”
另一个也悄声道：“快查赤党吧。查这个，大家帮一把没问题。别想有谁替你当出头椽子。”
张队长壮起胆子，朝日本人道：“谁说我们放赤党逃走？我们那是放长线钓大鱼。但现在，唉，钓不成了。查！挨个儿严查！”
有人出面为头，军警宪特们好像被注入了一股活气儿，轰然叫嚷：“查！别放跑了赤党。”“挨个儿盘问，一个都别漏过。”“**自己站出来吧。”“知情不报者，与案犯同罪！”“报告线索的，赏大洋五百！”
在场的都知道，这纯粹是瞎起哄。谁是赤党，快站出来——人又不傻，还能自己跳进网里？知情不报——你说我知情，我说不知情，咬呗。最后呢，有门路的啥事没有，没门路的被讹一笔钱完事。
这些都是基本常识，谁都知道。这么嚷嚷一气儿，也就是骗骗小日本，哪会有半分用处。
万万没想到——
——“我、我知道……”
姚管事举起一只手，声音抖得像秋天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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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良心，姚管事真不是图那几个赏钱。
赏大洋五百？悬赏、花红，那得张榜盖印，报案人揭榜请赏。就凭几个仗势欺人看白戏的，上下嘴唇一碰，这些钱就能变出来？
除了三岁小孩，这种话，骗谁去？更别说姚管事这样的，在戏园子这个龙蛇混杂之地张罗几十年，老江湖了。赏大洋五百？放个屁还有股热气儿，这种废话连个屁都不顶。
就算真有赏钱，姚管事也不贪。他一个上岁数的，图的是踏踏实实过日子。一家老小有吃有穿，平平安安。赏金花红这种横财，上面沾着血呢，腥，不吉利。有命拿钱，怕是没命花钱。
退一万步说，真有钱，而且保证拿了没事儿，姚管事也不会出头报官。这可是把人往牢里送、往死里整啊。无怨无仇的，能干那事？再说那几个赤党又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不过是鼓动大家打日本。人家那些道理，说得没错啊。
刚才在阁楼上，于文彬最后那几句威胁，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姚管事心里算计得比谁都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报官？谁爱惹事儿，谁去。
当然，有了最后那几句，就好比在钉得牢牢的钉子上再加两榔头，砸得更加瓷实，休想拔得起来。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老天爷不该让他碰上小柱。
真正的机密，不出口，那叫做烂在肚子里。下一个档次是一对一，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除了你我加上天地，谁都不知道。
可要是超出了这个数呢？
哪怕再多一个人，秘密就不成其为秘密。
这个道理，身为老江湖的姚管事再明白不过了。法不传六耳吗。
瞭高儿阁楼上藏着赤党。这个事儿，除他之外，原本没人知道。可没想到碰上了那个小孩儿。一怪他当时慌了神吐了实，二怪那孩子鬼灵精……
……越是机灵，越是危险。
姚管事小心挪着脑袋，悄悄在人堆里寻那个小孩。蓦地一对眼，四目相向。姚管事像挨了烫似的，倏地缩回目光。
那小子什么都知道。说不定抢先一步卖了我……也未必吧，毕竟只有那么点大，小孩子一个，给他钱都不知道多少，卖了我想落什么好处？
可是，越是岁数小越是禁不起盘查。当差的一声声吆喝着挨个儿查、一个都别想跑，盘问到他那儿，那还不来个竹筒倒豆子。
姚管事仿佛看见孩子伸手指向自己，还有一拥而上扑过来的日本人……这已经不是知情不报了，非给他按上一个窝主的名头不可。多少钱都缓不过来的罪名，更何况他没有钱。蹲了大牢，破了家，孩子吃什么？
老来得子的姚管事眼前浮现出自己的孩子沿街乞讨的惨相。那么小的孩子，从没经过什么风雨，当小叫花子能熬几天？夏天多暴雨，一阵大雨过后，小小的尸体就漂在臭水横流的阴沟里了……
姚管事耳边响起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
“我、我知道……”
既在耳边，却又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姚管事心想：这声音跟我的有点像哎。咦？不光是像，它是真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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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柱眼瞅着姚管事举手，当兵的呼啦啦围过去，然后日本人凶巴巴地推开当兵的，揪住姚管事的脖领子。
姚管事的手哆嗦着，直往上指。
阁楼上那个大哥哥是怎么说的？“你回去，当我们的侦察兵。有什么动静通知我们。”
小柱拔腿朝楼上奔去。
身后一个怪腔怪调的嗓门吆喝着：“那个小孩，什么的干活？”
紧接着，一片砰砰咚咚的脚步声响起。
反动派追上来了。日本鬼子追上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