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全速奔跑、攀爬。学戏的小孩，身上有功夫，那是师傅们板子打出来的。平地上跑不过成年人，但在狭窄的楼梯之间、长长短短的走廊夹道中，谁都赶不上他。
但他也甩不掉身后的追兵。
快到楼顶了，快到楼顶了。
“穷人党，快跑！日本人来了，鬼子来了！”
尖利的童音穿透重重楼板，直冲阁楼。
阁楼上的四个人霍然惊起。
“下去，快！”于文彬断喝一声，冲进楼板上的出入洞口，跑下那根独木梯。“快跟上！”
小娟还有些愣怔，小赵一把抱起她，朝洞口猛推，“快跑！”
“你呢，你也来呀。”
“你先跑，我就在你后面。”
火烧眉毛了，这一对儿还在洞口拉拉扯扯，急得王满真想一脚踹开两人。“快快，别堵在这儿。”
灯笼早被王满放到洞口，小娟借着这点亮光，两手抓着钉在板壁上当扶手的那根木条，一步步倒退着往独木梯下面走。才走到一半，独木梯上登登登脚步响，于文彬重新爬上梯子，从下面抱起小娟，钻上洞口。
“跑不了了。”
话音刚落，下面一片声喊着：
“……！#￥#！%#￥……”
“……￥@&%￥&@#……”
是日语。
还有怪腔怪调的日式中文。“小孩，逃跑的不要，三宾的给！”
接着，犹如嘈杂的背景音：“赤党在上面！”“上，都往上！”“别挤，别挤！”
还有，“那孩子别跑，小心摔着！”
小柱奔过悬空栈道。上面就是阁楼，就是穷人党。
而下面，一声声喊着：“小柱站住，没你什么事！”“小孩子家家，别瞎搀和！”
小柱一仰头，最后一次大叫：“穷人党，快跑！”接着一转身，面对栈道那一头，“没我什么事？没我什么事？”小柱跳着脚高喊，“我在党！小爷我在党！我就是穷人党！”眼泪和汗水哗哗地往下淌，“你们这些瞎了狗眼的，有眼不识金镶玉，没看出爷爷我是穷人党吧。还敢骂我，还敢打我！小爷我跟党里边的大哥吱一声，千军万马我跟你们说！”
但鬼子们全然不惧他的千军万马，狞笑着一步步踏过栈道。小柱明白了，这是《八大锤》，岳云的戏码。金兵小番哇呀呀，使双刀的，使狼牙棒的，翻着跟斗出来，打把子呢。
小柱比着手使双锤的架子，策马上前，“嘟，哪里走！”
阁楼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小柱快让开！”
是那个说话好听的姐姐。气味也好闻，有点像妈妈。可是，《八大锤》里，没这一角儿啊。还有，前面是怎么回事，闹哄哄的，是喝彩吗？碰头彩？
“小柱闪开！”“没小孩的事！”“别难为孩子！”
冲在最前面的日本浪人狞笑着，略蹲下身子，伸出两手，抓住对面孩子的双肩，猛地发力——
——挡在前面的小柱飞出栈道。
坠落。
半空中，“呀”的一声惊呼，拉出个长音，然后“砰”地中断。
“小柱！”
一声尖叫，短促，凄厉。
随着这声厉啸，阁楼上，旋风般扑下来一团黑影。方才将小柱扔下高楼，这时正在得意扬扬、仿佛等待喝彩的那个日本浪人，突然间变了脸色——
——“咦——”
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展开，才喊出一半，一团黑影猛扑过来。浪人正在举手炫耀、张牙舞爪，被这团黑影一裹，“啊”的一声……
是小娟。
文静的、柔弱的姑娘。
但是，文静、柔弱是瞬间之前。日本人将小柱扔下高楼的那个瞬间之前。
这一瞬之后，扑过来的，是一头母狮。
日本浪人身材粗壮，孔武有力。放在平时，小娟这样的弱女子哪里近得了身。但这时一是出乎意料，二是栈道狭窄全无躲闪余地……
……更重要的是，小娟报仇心切，只求同归于尽。
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哇哇哇！”浪人的叫喊中再也没有得意和兴奋，全是惊恐和绝望。身体一晃、再晃，终于丧失平衡。发疯般尖叫声中，浪人摔出栈道——
——侥天之幸，一只右手抠住了栈道木板，身体在空中剧烈晃荡——
——而小娟，悬在空中，抱着浪人一只小腿，撕着扯着，拼命要把这个杀人凶手拽落下去。虽然身在空中无法发力，体重又轻，但仍旧扯得浪人身体在空中直打转，抠住栈道的那只手开始滑动。
那一瞬，时间凝固了。拥上高楼的军警与看热闹的人群凝固了。整个场景仿佛成了静态。唯有那个嗓子劈裂、散发着无穷恐惧的尖叫在震响不已。“哇哇哇哇——”
然后，静态画面仿佛突然间变成高倍速快进。一连串动作，乱七八糟，没头没脑，互不关联……就是一个字：快。
好几个浪人原本已经上了栈道，就在凶手浪人背后。一时被震慑住了。但紧接着，一片怪叫声中，几只手伸过去，就在凶手浪人那只手滑出栈道前一秒，抓住了它。
鬼子七手八脚把人向上拉起，凶手上半身再次爬上栈道，小腿上还吊着一个小娟。与此同时，栈道那一头，小赵和于文彬飞奔过来。小赵往栈道上一趴，伸手向下，一个没捞着，不要命地把身体探出栈道——幸好文彬赶上来搂腰抱腿，不然的话，非摔下去不可。
小赵连捞几下，终于抓住小娟的一只手腕。浪人们继续拉扯着同伙，带着小娟一步步向上。小赵大叫道：“手！手给我！”
小娟向上伸出另一只手。小赵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娟这一松手，正在全力猛拉同伙的浪人们只觉得手下一轻，几乎把那凶手拉扯得飞了起来。几个鬼子你撞我我撞你，摔倒在栈道上。
几乎同一时间，小赵与文彬合力猛拽，将小娟拉上了栈道。
在这如电光石火般的片刻之间，两边都手忙脚乱，只顾着救自己人。双方都脱离险境之后，转脸一看——
——小赵抱着小娟，被于文彬扯得脚不点地一般，往阁楼上奔逃。
——栈道这一侧，高田指着对面大吼：抓住他们！摔倒在栈道上的那几个连忙侧身给同伙让路。就在这时，刚刚死里逃生的那个凶手蓦地号啕大哭，全身紧紧贴住栈道，长在上面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堵得谁都过不去。
高田勇破口大骂。骂声与哭声正比着高低，却突然之间，被另一个巨大的声音压了下去。
这声音像“呜”地刮过一阵大风，又像“哗”地涌起一股大潮。声音发自浪人背后的人群，涌上高楼的中国人：军警宪特、戏子伙计、看戏的观众。
从小柱被害到小娟被救回阁楼，这一幕惊心动魄又间不容发，看得人忘记了出声，甚至忘记了呼吸。人人屏着一口气，直到这时，齐齐吐出。
“呼！”
然后——
“好样的！”
喊声如雷鸣，掌声如疾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