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点点去到镇里念书,汤生几乎天天骑着他平日里拖货的三轮马自达接点点放学。这马自达是一种车身装上了防水帆布做的棚,车龙头装着挡风玻璃的三轮摩托车,看着简陋,但是能遮风避雨。村里的家长知道汤生每天会接孩子回家,遇上自己没空去接娃的时候,也会拜托汤生将自家娃一并接回家。点点一年级的时候,汤生还经常拉一车小孩儿回村,到了二年级的时候,村里有一家将自己小孩转到县城念书去了,三年级的时候,又转走了两个。这一晃,四年过去了,点点已经上四年级了,现在经常和点点一起放学回村的小孩,就剩下点点的同班同学毛毛了。毛毛的爸爸出远方打工了,一年也回不了家几次,毛毛就一直跟着妈妈在村里生活。
一日放学,汤生照常去接点点,毛毛也跟着一起坐车上了,他俩一边往嘴里塞零食,一边交流着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不知怎的,毛毛声音小了起来,他看着点点,慢慢地问道:“点点,你,你会不会也转到县城去读书啊?”
点点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我爸妈没说这事。”
“豆豆,苗苗他们转到县城之后,我都没再见过他们了。”说完,毛毛就把头低下了不作声了。
点点不清楚毛毛为什么会突然的安静,而这安静却会传染,她见着毛毛不说话,点点也跟着沉默了,谁也不知道他俩在想什么。汤生骑着摩托三轮往家赶去,并不清楚车后的事情,整辆车只剩下马达的嘟嘟声和三个不说话的人儿。
几分钟后,他们进村了,毛毛下车回自己家了,点点也回自己家了。
快到饭点了,徐美也骑着电动车回来了。饭桌上,两个大人正唠着嗑,点点把毛毛问她的那句话又提给了爸妈,她停下手中的筷子对爸爸说:“爸爸,我会去县城读书吗?”
这一问,可把两口子问愣住了,汤生一直觉得这在哪念书的事情就该是大人们考虑的事情,这话突然从自己闺女口里说出来,还真让他心头一颤。
汤生放下端在手里的碗,盯着点点看了几秒后说:“你吃你的饭,吃完赶紧回屋做作业。”
汤生企图用父亲的威严拉回女儿的多管闲事,而点点也意识不到爸爸的心理,她继续说:“豆豆,苗苗他们都转到县城念书了,我会不会也转学去。”
“你就是想去,你也得考的上初中才能去县城啊。考不上初中,你就回家种田”点点妈妈连哄带吓的,以为这样能唬住点点,让她专心学习。点点听妈妈这么一解释,就又把眼神聚回到了自己的饭碗里,她提起筷子,简单扒了几口饭,就回自己房间了。回房后的点点趴在台灯前窃喜自己不用转学,可以跟毛毛一起考到初中去。她松了口气,拿出自己的作业本安静地做起了功课。
房间外,吃饱饭的汤生顺手点了根烟。他对点点有些反常的提问感到摸不着头脑,但是点点平静地态度也激不起汤生多大的反应,倒是点点妈妈心思细腻,她说:”孩子大了,有心事了。”
“她能有什么心事,她现在就一门心思放学习上。”汤生语气坚定地说。
日光灯下,汤生默默地吐着烟圈。半只烟后,他又回过脸冲着洗碗的徐美说:“徐美,你说是不是我们最近四处借钱买房的事吵着点点了啊。”
点点妈摇摇头,淡淡地回了句:“这不好说。”她低着头又洗了两个碗,然后停了一下看着汤生说:“那咱以后不在点点面前提买房这档子事了,可不能影响她学习。”
汤生点了点头同意了。但他回头一琢磨他媳妇那话,于是又追问徐美说:“徐美,你刚说的女儿有心事,你想说什么啊?”
“我就这么一感觉,我们从没给她提转学这事,她怎么自己就问起来了。”
“不行,我得去开导开导她,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让她分心。”
“说归说啊,你可千万不要又对着她试卷指手画脚了啊,不然她又得跟你急”
“她又没考试,我说什么试卷啊。我不说试卷。”
徐美的提醒也不是没有原因,她知道汤生会经常对着试卷上的错题批评点点,而实际上,汤生除了能看懂试卷上的勾与叉之外,他基本做不出几道题。这种教育,在点点一年级的时候,还是有效果的,至少他爸盯过的错题,她不会再错了,但是现在的点点如果被批评了,可不会一直不吭声,她都会为自己的错误解释一下,她甚至还质疑他爸会说不会做,为此父女二人没少擦枪走火。每每苗头不对的时候,徐美都会找借口将汤生支开,这才平息一场嘴仗。对于汤生这次所谓的开导点点,徐美可不希望自己再一次充当灭火队员,于是她就尾随汤生来到女儿的房门前。
几步路的距离,汤生就已经来到点点的房门外。他没有直接推开点点的门,他停在了门外,他是想去跟女儿说点什么的,可是眼下他又能说点什么呢?他踌躇了。
在汤生心里头,点点的学习那可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他打算五年级就让点点转县城去,他期望点点能在学习上好好加把劲,有个好成绩能给新老师留下好印象。但是他又不敢直接把转学的事情告诉点点,他担心点点知道她自己即便不用考试也能升初中后,就不再担心以后没学校上,就以为自己可以努力学习了,就开始对学习掉以轻心了,这些可不是汤生愿意看到的结果。既然不能直接告诉点点实情,那现在又能说些什么呢?辅导作业,自己又不会。汤生站在房外琢磨着,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看着汤生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徐美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还要进去开导吗?”,惊的汤生一激灵。
他斜视了一下徐美,眼神充满了不耐烦,他不解她来凑什么热闹。不过就在这刹那间,汤生仿佛有了些头绪。看回头又看了看徐美身前系着的围裙,他打定了主意,既然不能晓之以理,那就试试看能不能动之以情吧。汤生转过脸,抿着嘴冲徐美这么一笑,把徐美都看蒙了,汤生前一秒还瞪徐美呢,这怎么一下就变脸了呢。只见汤生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又握拳扣了两下房门,便推门进去了,徐美站在门口,想看看汤生怎么个开导法。
点点看爸爸突然来访,警觉地询问:“爸爸,你干嘛?”
“不干嘛啊,看看你写作业,不行啊”
点点见爸爸也没什么正经事要说,就不愿意爸爸在她身后看她写作业,就希望爸爸能离开她的房间,她对汤生说:“爸,我要做作业的,你别打扰我,行吗。”
汤生只顾着打量点点的书桌,没留意点点说的话。他眼睛瞄来瞄去,最后瞄到了点点书桌上的一副彩笔画,画上的猫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但是他的重点不在这画是否栩栩如生上,他就想找个切入点,将下面的话题打开。
汤生看着那副画,一边将手伸到了画前,顺手拿过画假模假样地端详了起来。他又瞄了一眼点点,看见点点正盯着他看呢,他说:“这你画的啊”
“嗯”
“画挺好啊”
“随便画的玩的”
“你要是喜欢画画,咱就报个画画班”
“也没时间学啊”
汤生一听这话,好像也没拒绝念兴趣班啊,他顺着话往下说:“有时间,你周六天可以去学。”
点点一听这话,倒也不接话了。汤生见状,轮到他发挥的时候到了。
他不急不徐地跟点点说起他儿时的故事,他说,他像点点这么大的时候,放学后可不是先回家吃饭和做作业,他一定是先去田里“打猪草”带回家喂猪,他还说他上学期间遇上农忙,课上一半的时候,被爹妈喊回家帮忙插秧,收麦,家里的农活他都干过。自己一边向点点灌输自己的革命家史,同时两眼还观察点点的表情,再要遇上妈妈在旁边敲边鼓,着重强调一下父亲儿时艰苦的环境,还提到了自己赚钱的辛苦。听着听着,点点的眉头真就一点点皱了起来,这个时候,汤生便会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姑娘啊,你看看你现在一不缺吃,二不愁穿,三不用种田,就只要安安心心把书念好,这个日子你还不好好珍惜啊?”夫妻两原以为点点会乖巧的点点头,然后说暖心地说句:“爸爸妈妈我一定好好学习。”谁能料到点点注意力竟然没落在努力建设自己的学业的主旨上,点点以为爸妈觉得她不好好学习,所以她回了句:“谁说我不珍惜,真是的。”听女儿这略带埋怨的口气,使得两口子一顿面面相觑。汤生原本想通过描述两代人的生活环境的巨大差距,来渲染一下自己艰苦奋斗的精神,借此来激发点点学习上的上进心,没想到点点的反应竟跟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
空气一下子又安静了,只有卓上闹钟嗒嗒往前走。
徐美看了看闹钟,他俩已经说了半个多小时了。虽然最后的结果是瞄了半天靶子,最后没射中目标,但是好歹小孩也说自己会珍惜,凑活着也能接受。
徐美看看卓上的时钟说了句:“点点,你自己继续写啊,写完了自己洗漱睡觉啊”。说完,徐美拽了拽汤生衣袖,冲汤生使了个眼色,两人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