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的宫禁里呼呼刮着风,像是冤鬼的悲号。贺兰冰情不自禁地拉紧了衣裳,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无处不在的寒意。
各处都熄了灯,一片漆黑,看不见尽头的甬道里,一时只听得见她俩蛩跫足音,在空荡的黑夜里回旋。前边两点红光慢悠悠靠近,贺兰冰吓得半死,以为是什么游荡的鬼火,被姜云儿眼疾手快地一扯,拐进个偏僻的小巷,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
两人躲在墙角看着巡夜的内侍袍角过去,贺兰冰扶着墙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跟着姜云儿沿着小巷走另一条小路。
姜云儿宫中生活了近十年,宫里四通八达的小路早就印在心里,七拐八拐地走到宫墙尽头,看见那一片巍峨的高楼,并着楼上明亮耀眼的火光。贺兰冰在手心里掐出条痕迹,眯着眼打量前方宫门。
今夜,右监门中郎将就在这里值守。
宁戚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几个金吾卫都哈哈大笑起来。
“老宁,莫不是家里的娘子在念着你呐。”
“去去去去,她要念我,怕是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宁戚挥手赶开几个看笑话的士卒,又引得一阵哄笑。说来他也不年轻了,受了风寒也是正常,回去吃几剂药就是了。
宁戚又跟金吾卫们说起从前在边关打仗的事,听得那几个小年轻悠然神往。
“诶,老宁你看,里边是不是有人来了。”旁边一个金吾卫不经意地一回头,就看到两个宫女服色的女子匆匆跑来,连个灯笼也不打。
宁戚本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再定睛一看,其中竟是他未过门的儿媳妇。
“宁将军,大事不妙,还请开开宫门,事后必有重谢。”贺兰冰两个满脸是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你等等,今夜上头下了令,可不许开宫门。要是出了事,我可担不起。”手上一凉,忽地被人塞了块硬硬的东西,宁戚借着火光一看,竟是来自荣昌公主的出宫手令,心情愈发沉重了。
贺兰冰顾不得擦汗,压低了声音把惠妃陷害太子,太子危在旦夕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又苦苦哀求宁戚看在公主的面上打开宫门。
宁戚犹豫不决,他毕竟是皇帝属下,不是太子部署。而太子这回几乎被扳倒,惠妃又是权势滔天,万一开错了门,那可就不是小事了。见着宁戚如此作态,贺兰冰一颗心也渐渐凉了。
“宁将军。”姜云儿上前一步道,“太子殿下这次平安无事,定然感念将军恩德,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可不开门,那也只是本分罢了,惠妃娘娘会记得住将军吗。再者,将军要是不开门,太子殿下若是有惊无险,难道容得下一个忠于惠妃娘娘的监门将军?”
宁戚下意识啃着指甲,脑筋几乎要搅成一团。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这些底下的小兵开门也不是,不开门也不是。到最后一狠心,低吼道:
“开门!”
惠妃身边的百里丹同样在夜里疾行。
跟姜云儿两个东躲西藏相比,她就要从容得多了。身后跟着一大群仆妇,大摇大摆走在永巷里,径直朝着囚禁废太子的宫室里走去。遇到几个结伴巡夜的小内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抬高下巴训示几句。
惠妃在这禁宫里权势滔天,跟在她身边的百里丹自然人人都认得。几个小内侍也不敢开罪她,还以为惠妃有什么事要办,弯着腰闪到一边让人先过,才提着灯笼巡夜去了。百里丹也未曾注意,队伍末尾的仆妇悄悄放慢脚步,坠到队尾,悄无声息地淡出了视野。
“没想到,这时候,竟然只有你冒险看我。”
赵显激动地握住眼前青年的手,眼里隐泛泪光。毕竟在宫里当了十几年的太子,再怎么蠢笨,也都知道,这是被人算计了。这宫里算计他的,除了惠妃,还能有谁?
从白日被废,到困守斗室,不到一日时间,饱尝人间冷暖。熙熙攘攘将近千人的东宫詹事府,竟然只有一人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探望他。
皇帝只是叫人把他关在宫里,可没不许其他人来看他。
眼前温润秀雅的青年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太子的力气大得出奇,手上恐怕都青紫了。
“殿下现更要保重自身,切勿自轻自贱。殿下是被奸人所害,朝中大臣们不会坐视不理。”
说的全是废话,赵显心中仍是一阵暖流涌入,正要开口感谢,却连眼前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他在东宫待了那么多年,竟然不记得这个人。不知是新来的,还是原本就在的。
青年看着赵显尴尬神色,已猜中了七八分,也不提醒,转而就要告辞。
前院忽然传来喧哗,两人脚步一顿,心头都是警铃大响。这深更半夜,又不是送饭时辰,怎么还会有人到院里来?
“快,快躲起来!”赵显连声音都抖起来,急得团团转。青年左看右看,藏到一架雕漆屏风后。
赵显紧张地往后一瞥,见后边寂静无声,恍如从没有人来过,这才端坐上首,拿起一盏冷茶慢慢喝着。
门扉扣了几声。
“庶人赵显接旨!”
赵显抖抖索索地把茶盏放到桌上,面如死灰地开了门。深夜造访,又是这样大的动静,恐怕不是好事。
百里丹一手拿了圣旨,面带得色地欣赏了废太子苍白的脸色,环顾四周。
毕竟血浓于水,皇帝把长子废为庶人,也并不代表赵显就真的成了庶人。这宫室比不上东宫和珠镜殿轩敞阔气,也算不上寒酸,依旧十分可观。
再富贵又如何,还不是一抔黄土。到时候送他去跟那个早死的娘团聚,将来皇帝自然是二皇子殿下做,惠妃娘娘就是太后了。像她这样早早就跟着惠妃娘娘的老人,说不定还能捞个老封君做做。
百里丹暗自不屑,心态却放松下来。
圣旨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赵显完全不记得,唯有圣旨最后两个“赐死”牢牢印在心里。
“我不信!这圣旨是假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那样疼爱他的父皇,竟会如此绝情地要赐死他。
百里丹往后一退,让过赵显抢夺圣旨的手,簇拥在身旁的健妇立刻上前,把她牢牢护在中央。
“大胆!死到临头,还敢不敬陛下圣旨!”百里丹声色俱厉,紧攥着圣旨的木杆,生怕字迹被人看到。
“父皇才不会这么做,是惠妃,是惠妃这个贱人!一定是她,我在她身边见过你!”
百里丹悚然一惊。
“来人,送赵庶人上路!”几个强健宫人越众而出,手执着银壶,倒满酒杯,就要涌上来强灌。
眼见故主就要命丧今夜,青年也不再躲藏,从屏风后转出来,趁众人不注意,掀翻了酒壶。清澈水流在地上汩汩淌着,半点看不出鸩酒的剧毒。
百里丹忍不住变了脸色,惊怒交加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影。
“赵庶人真是好手段,明明被废为庶人,竟然还有人深夜来访,暗地密谋,真是罪大恶极!”
赵显脸色一白,无从辩驳,气势先弱了几分。青年不为所动,拉着他踉踉跄跄闪开宫人们的围追堵截。百里丹带来的宫人人数虽多,一群人拥在一起,反不如废太子两人四处游走来得灵活。
眼看着时间越拖越久,她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白绫是指望不上了,酒也被打翻了,惠妃娘娘果然有先见之明,让她带了青蛇剑来。
韩安国尚有死灰复燃之日,何况本就是陛下长子的废太子。二皇子非嫡非长,万一陛下什么时候想起来,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废太子不死,她心下委实难安。
百里丹拔出青蛇剑,长约三尺,形如韭叶的宝剑在灯下泛起盈盈青光。
“你说,惠妃假传圣旨,带了白绫鸩酒去?”
赵懿难掩兴奋地站起来。惠妃果然中计,迫不及待地就要杀了太子,好把赵晋扶上储君之位。
“你先下去领赏,你忠肝义胆,救了大哥,我必不会亏待你的。”告密的仆妇一脸喜色退下去,干了这一回,攒够赏钱,就能叫那个贪财的公公把自个儿的名字誊在出宫的名单里了。
“备车!”赵懿拍着桌子大叫。
隆隆的雷声在长街上滚过。
因嫌牛车走得慢,特意套了凤阳宫里养的御马,走起来如风一般。赵懿心急如焚,即便如此,都还伸出头叫驭者一再把车赶得快些。
夏夜的风依旧冰冷尖锐,在耳边吹着,叫人心底发凉。赵懿捏着身下锦垫,捏得都绽了线。
毕竟是她亲大哥,她设下这一计,不过是要除去惠妃,从未想过要了赵显的命。
到了关押太子的宫室,也顾不上金吾卫守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赵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公主?”
“二娘!”
赵懿一脚踹开门扉,里头情况立时一览无余,不由怒上眉头。
“先把那贱婢捆了,我看谁敢杀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