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月斜楼上。
梳着百合髻的宫人看了看铜漏,水已漫到五更时候。惠妃一动不动坐着,光亮的铜鉴映出一张娇艳朱颜。
“娘娘,这都五更天了,您先去睡吧。”宫人颇有些忐忑地看着她,小心翼翼道。
惠妃恍然惊醒,魂不守舍道:
“不,我还要等着。我叫百里丹去了那么久,怎么连个回信都没有。”
那宫人咬了咬唇,告罪一声,转身就要往外面去打听。刚走到一半,又硬生生被叫了回来。只见惠妃向她微微一笑,竟有说不出的虚弱苍白。
“你先去看看晋儿,看他睡得好么?”惠妃双眸潋滟,却不是暗送秋波。
宫人不明所以,隐隐有些不安,转到后面翔凤殿。二皇子搂着一个大抱枕睡得正香,一只手露在外边。宫人暗骂侍候二殿下的人不经心,轻轻抽出锦被,搭在二皇子身上。
“二殿下睡得沉,连奴婢进来都没惊动。”宫人行礼如仪,垂首道。
惠妃沉默着,将腕上的镯子一个个摘下,放进妆奁里,像是要卸妆休息。宫人往前走了几步,轻手轻脚地替她拔去发间的步摇。
“娘娘,该休息了。”见惠妃仍怔怔盯着菱花镜,宫人轻声提醒道,“可要热水沐浴?”
“不了。”惠妃将一把象牙梳抛上妆台,指着上面大大小小的匣子道,“这些东西我都不要了,你要是喜欢,就都拿去。”
作为深受帝宠,隐隐后宫第一人的惠妃,吃穿用度都是旁人想象不到的精细,光是堆在妆台上的东西,都足够让人十辈子吃穿不愁。宫人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眼睛黏在一匣子南洋合浦珠上,始终不敢伸手去拿。
“看什么,去拿呀。今后我又用不着了,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给你。”褚惠妃随手抓了把西域贡来的宝石,塞到她手里,几块红的蓝的绿的叮叮当当落到地上,消失在柔软的长毛毯下。
“娘……娘娘?这话?”宫人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褚惠妃寒了脸色,道:“你不要,总有别人要。这些东西拿回去,你们自个儿分了。你要独吞了也好,还是分给姊姊妹妹的,我也管不着。顺便传话下去,叫她们明儿都不要来服侍我了,她们自有去处。”
大小锦匣摞在怀里,就连弯腰困难。宫人找了块布紧紧包着,最后回望独坐在孤灯下的褚惠妃,洒了几滴清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人前脚刚走,皇帝身边最得用的郭林就跨进了门。
“郭公公,你来了。”褚惠妃仍不回头,静静凝视着镜中的人影。
“惠妃娘娘,不,褚庶人。”郭林捏着圣旨往前走几步,“你的事发了,竟敢伪造圣旨,晚上就叫人暗害大殿下,要不是大公主发现得早,恐怕都叫你得手了。”
“所以还是没得手。”褚惠妃叹道,脸上淡淡地,“公公不是来宣旨的,我听着,你念吧。”
郭林将手上的圣旨一合,径自递到她手上,道:“想必娘娘已经知道,小人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娘娘自己看吧,小人就不念了,省得吵到二殿下。”
褚惠妃一目十行地看完,唔了一声,轻声道:“也好,也好,不必吵到晋儿。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不必叫他发觉,免得到时候念着我。”
双眸秋波横转,睇了郭林一眼。
“郭公公稍待,我去换身衣裳,带点东西。”
郭林袖手站着,念着她毕竟是皇帝最爱的妃子,又生了二殿下,也乐意等一等。毕竟大殿下算是废了,将来皇位恐怕还要到二殿下手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得罪这么个人,不值得。
褚惠妃出来时换了身半旧衣衫,手上拿了把琵琶。郭林依稀记得,当年陛下在上巳节初见惠妃的时候,她身上穿的就是这套衣裳,拿的也是这把琵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留着。
“娘娘不带些银子打点打点?”
褚惠妃勾唇轻笑,道:“冷宫里哪有我花银子的地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要银子的,金山银山都不够,不要银子的,就算是金山银山,都不会眨眨眼。我带不带银子,又有什么要紧。”
她倒是看得透。
郭林叹息一声,这也是个人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然今天笑到最后的,就是这位娘娘了。
褚惠妃衣袂飘飘,昂首而出,后面押送的几个金吾卫,反倒都成了陪衬。
“御医,显儿怎样了,医不医得好?”
赵显仰面躺在床上,额头盖着湿布,脸色通红,脚上裹着厚纱布,殷红血迹正缓缓渗出来。
皇帝急得团团转,他怎么也想不到,才一天时间,事情就变成这样。先是显儿无故发狂,再是惠妃假造圣旨,要杀了她的长子,再是荣昌夤夜疾驰,这才险之又险地把他的长子救了回来。
别人嘴上不说,可眼里分明写着他偏听偏信,以致把好好的太子弄成了这个样子。现在他是后悔了,但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那百里丹忒可恶,居然拿剑砍伤了显儿腿脚,现在血流不止,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臣……臣无能,请陛下恕罪。大殿下腿筋被斩断,从今往后……往后都会不良于行……”御医趴在地上,半点不敢抬头。
皇帝暴怒地把茶杯砸到御医身上,怒吼道:“无能之辈,下去!朕养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
发泄过后,也只能颓然坐下,对着自个儿生闷气。废太子的是他,要赐死太子的也是“他”,还叫显儿成了个瘸子,往后实在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丽妃。显儿今后变成这样,不知道有多怨恨他这个做爹的。
还有朝堂上那些个以死谏为荣的大臣,恨不得血溅太极殿才好……
皇帝越想越气,一抬头,地上的御医居然还在。
“滚出去,这儿不需要你来。”
御医如蒙大赦地退出去,居然比平时跑得还要快。
“韩御医,留步。”
才出来,就迎头撞见荣昌公主笑吟吟地过来,韩御医顿时叫苦不迭,他们这些贵人最难伺候,一个不好就要受罚,甚至连命都要丢掉。一时也走不掉,只得拱了拱手。
“臣见过公主。”
“可算等到了。韩御医,先坐。”赵懿先将人请到一边去,才指了指身旁的青年,“父皇把人都叫去大哥那,想找个御医都还得等在外面。好在韩御医你出来了,不然我还要等呢。”
韩御医定睛一看,外面除开荣昌公主,还有个青年面色苍白地等着,手上用根帕子绑了,血浸透了袖子,几乎要滴下来。
“诶哟,这可耽搁不得,让臣看看。”韩御医拿来药箱,凑近伤口鼓捣一番,又让人去煎药,忙得满头大汗,才收了工。
“郎君这是流血太多,需得回家好生养着。万幸伤口不深,伤到筋脉,那以后就握不了笔啦。”
“多谢韩御医。”青年虚弱道,想要起身相送,不料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倒了回去。韩御医摇摇头,摸着山羊胡子,仔细叮嘱了一堆事,才出门走了。
里面皇帝守着长子赵显在发愁,整座宫室都静下来,赵懿和青年相对而坐。
“不知郎君贵姓?”赵懿问道,大哥赵显都被废为庶人,竟然还有人来探望他,不是太得人心,就是那人实在忠心耿耿。
“鄙姓鱼,名修。”青年答道,受伤之后显而易见的精神不济。
“鱼?倒是少见。不知鱼郎君在大哥府上担任何职啊?”
鱼修倦倦抬眼看了她一眼,眼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时任太子左庶子,如今白身一个。陛下废去太子后,本该出宫去,谁想宫门关闭,走也走不了。”索性就来看看废太子,结果人一倒霉起来,那真是没有底线。正遇上那宫女带人来赐死太子,这下子不出来也不行了。幸好对面坐着的这位带人赶过来,不然就要跟着废太子一块去见泰山府君了。
“郎君见义勇为,先谢过了,不知往后有什么打算?”赵懿听出他弦外之音,不觉好笑。鱼修不安心待在宅邸,反而探望故主,在一干詹事府官员里显得十分可贵,赵懿起了心思,想试着招揽一下。
“还能有什么打算。”鱼修伤势沉重,神思困倦,“听天由命吧,先养好伤,再谈其他。”
赵懿见他摇摇欲坠,伤得不轻,也不再打搅他,命宫人辟出一间静室,让他躺下休息,独自合门出去。
现下已是五更末了,沉沉的浓云铺在天上,几粒疏星时隐时现,那轮明澈的玉盘斜照宫墙,清辉渐次减淡。在宫墙的尽头,已有微微明亮的一线。
孙白鹿闪身出来,满面喜色。
“小人先贺喜公主了。”孙白鹿长长做了个揖,口中贺喜,“大殿下感念公主恩德,向陛下求了您的封赏呢。陛下有意再把汤沐邑加到两千户,封卫国公主,想必今儿早上大朝,旨意就下来了。”
赵懿挑了挑眉,这倒是意料之中。
浓云间露出一线鱼肚白,夜露已晞。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