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实在有些多,烟雨虽美,没完没了的下起来又有些恼人。
这年春雨绵绵,偶有半日见阳,临安城里便有一群公子哥闲来找事,结伴往郊外去游玩,午后忽又飘起雨来,一行人实在狼狈,只好到山中寺院避雨,待时而归。
其中有一位姓程名千里的公子,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才子,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程家是当地有名的富户,程千里乃家中独子,如今在官学念书,敏而好学,前途无量。
程千里与好友马博义素爱赏雨,进到寺中稍微停歇理了理衣服又不约而同的一起出来,在寺前观雨。
两人站在庙门前闲聊,程千里一向有些文傻之气,对雨叹道:“果真是春雨润如酥,若非我小病未愈,真想痛快淋上一淋。”
马博义失笑:“程兄素爱放纵自然,若早生些,定为竹林贤士。”
“总是,心有余,力不足。”
正说着,两人听到门里面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于是挪到一边,让出门来,不一会儿,里面走来两位姑娘,两人一路说着话。
“哎呀,小姐你看,下雨了。”
“恩,下得还不小呢。”
“这可怎么办呀,马车上有伞,马车停在山下了。”
两位姑娘愁着雨,并没有注意一旁站着的人,那丫头又说:“瞧这天色,雨一时半会儿可停不了,小姐,要不要回去庙里跟大和尚借一把伞?”
那位小姐却是一脸高兴:“古人说春雨如酥,月儿,你我很少出门,出门来又几时能遇到这样的景致,不如就雨走到山下去。”
“小姐又犯傻了,要生病的。”
那位小姐伸手接住冰冰凉凉的雨丝:“方才求签,有一句‘触事由心难转变,何妨舍己济他人’,也许我病了,母亲的病就能好。”
丫头撇嘴:“大和尚解了签文的,叫你放宽心尽力照顾就行了,小姐非要淋雨生病,怕是想躲姨奶奶给你说亲。”
小姐笑笑:“你去借伞吧,我就不必了,我是真想淋雨,新雨净空楼,我想试试能不能洗去一身俗气。”
丫头不再犹豫,一边走入雨中一边说:“还能登仙不成,都不要念经打坐好了,瓦片一揭全部灵魂升天。”
“哈,月儿最好了,咱们就试一回而已,好玩嘛。”小姐追上去搂着丫头往山下走。
“我看那位表少爷是不大成文的,病一场能把他躲过去也值了。”
“不如我把天下的男人都躲过去,和我们月儿过一辈子好不好?”
“小姐又说胡话!”主仆二人在雨中玩闹,越发高兴,一路追逐欢笑着渐渐走远。
程千里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发呆,只觉得胸膛内一颗心嘭嘭直跳,好个洗去一身俗气,那抹身影虽已远去,却在程千里心中久久激荡,待他回过神来,难掩心中的喜悦:“博义兄,刚才这位姑娘,我一定要认识她!”说完冲进雨里,追着那位姑娘去了。马博义无奈,只由着他疯去,自己依然站在庙前躲雨。
程千里追了约莫一里地,远远看见那位姑娘上了马车就要走,心急之下大声唤道:“姑娘,姑娘且慢。”赶车的师傅听到,回过头来问:“公子有什么事?”
程千里怕唐突佳人,编了个借口:“小生林中遇雨,未曾携带雨具,敢问老师傅可有多余的雨具,能否借小生一用?”
师傅听说,向车内问道:“二小姐,这位公子问我借伞呢。”
车帘微开,里面递出一把伞来,车夫接过来拿给程千里,程千里接过伞又问道:“不知师傅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小生改天一定登门谢还。”
“我是何员外家的老家人,区区一把伞,公子不必记着,咱家里也不缺这一把,你就安心拿着用吧。”说完赶车离去。
程千里对着远去的车深深作揖,痴笑着喃喃自语:“多谢小姐赐伞。”
车里面,月儿一直嘀咕:“小姐,我看刚才这个人不像是借伞的。”
“怎么不像了?”
“他在这野外走了这么久,早已经像我们俩一样湿透了,何必再借伞呢。”
“但是他的确向咱们借了一把伞啊。”
“我看呐,他八成是看上小姐了,来打听小姐身份的。”
“就你心思多。”
月儿凑到小姐耳边:“我方才瞄了一眼,好似长得不错。”
小姐低眉笑笑:“的确仪表堂堂。”
“小姐也看见了?”
“是方才庙前躲雨的人。”
月儿帮小姐理了理额前湿哒哒的头发,搂着她取暖:“这样说,果然是来打听人的?”
“你我非鱼,如何知晓?”
月儿抿唇笑:“要我说啊,这位公子恐怕不简单。”
这边程千里心情大好,冒着雨走回家中,心里盘算着城里未必有许多何员外,又有借伞一故,应该很好打听,她似乎在为亲事烦恼,或许可以请母亲打听一二,自古姻缘,千里一线……想到此处,他不犹得大笑起来,抬脚走进家门,却一个踉跄晕倒在地。
程千里早前染了风寒初愈,一场半寒的春雨一淋,心中又大喜一阵,有些血急,这才晕倒,家人都吓坏了,连忙把他抬进房里,请医诊治不题。
……
那天程千里到家病倒,马博义等雨停了才从寺庙回来,等候的空当他进庙里和师父们闲聊了许久,打听到刚才来上香的是城东何员外家的二小姐,为祈求母亲病愈而来。他暗暗记下,想着万一程千里没有打听到那位小姐姓甚名谁,自己也能帮他一帮。
马博义回到家中,见父亲忧心忡忡的在正房厅中踱步,母亲在一旁抽泣。
“父亲母亲,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进屋?”
他母亲拭泪,先关切的问道:“回来啦,遇雨了吧,先回屋换身衣服吧,你父亲有事情要同你说呢。”
马博义回房换了衣服,去书房与父亲说话。他父亲坐在书案前,见他进来吩咐他坐下:
“坐吧。”
“父亲,家里怎么了吗,如何这样凝重?”
“我们可能要从老宅搬出去。”
“搬出去,为什么?”
“这宅子被你二叔抵给钱庄了。”
“什么!房契怎会在二叔手中!?”
“这些东西向来在他手上,他临死才告诉我。”
“二叔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买卖亏空大,还不知悔改去赌钱,欠了个无底洞。”
“还钱就是了,为何要搬离祖屋呢?”
马父痛心道:“我们家早就没钱了,都空了!除了这宅子和名声还像样,别的像样的东西,再也没有了。”
马博义看到父亲眼中的绝望,半瘫在椅子上,他家祖上显赫,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败落许多,他几位叔叔都没有正经的营生,好好一个家蓬得七零八落,父亲屡试不中,又不愿屈尊谋事,辛苦守着微薄家底,守着老宅,假装马家还是那个书香世族,依然强撑着文雅光鲜的模样过下去,而眼下,恐怕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马博义问:“何时搬?”
“我跟钱庄的掌柜还算有些交情,我说过些日子可以还钱,他未多语,不过他已不是头一回卖为父面子,能拖也拖不了几时。”
“当真还不上吗?”
马父无力的摇头,拍着桌子怒道:“老二真是死也不让人安生!”
马博义心中苦笑,原来自己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莫说钱凑不出,连世代居住的宅子也要改姓了,自己从小骄傲惯了,一向以贵族世家姿态处世交友,以后在官学中要如何自处?
父子二人陷入沉默,马父对儿子有千般期待,却在这万难的关头难以启齿,说得越多在儿子面前越没有颜面:“好在何员外为人道义,他家的钱庄不至于让人太过难堪。”
马博义心中冷笑,父亲从前最是瞧不起这些生意人,如今倒念起人家的好来,忽地心中一动:“何员外,哪个何员外?”
“城东何员外。”
城东何员外家,这样巧?今天千里看中的那个女子可不就是何员外家的千金。马博义眼神一暗,动起心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