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这座由黄金、珠宝填充的正堂之中,沈方与李衍庆谈论的却是京剧的起源与特点,李衍庆对京剧里面的唱腔、念白的演进过程特别感兴趣,反复地向沈方求证,每一个语音来自于哪里,对于京剧里面的语音来自于洛阳还是江汉、徽州一代,对于沈方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对于李衍庆而言,却仿佛极其重要。
沈方问道,“李先生对京剧如此有研究,莫非乃是后唐皇族之后?”
李衍庆沉默了片刻说道,“老夫先祖乃是唐明宗圣德孝皇帝,后唐开国皇帝庄宗精擅音律,尤喜伶戏,常粉墨登场,并自命艺名‘李天下’。后来庄宗沉湎于声色,治国乏术,用人无方,纵容皇后干政,重用伶人、宦官,疏忌杀戮功臣,横征暴敛,又吝惜钱财,以致百姓困苦、藩镇怨愤、士卒离心。后唐同光四年(注:926年),皇甫晖在邺都叛乱,庄宗命先祖(注:即后唐明宗李嗣源)前往讨伐,逆贼石敬瑭也一同出征。在魏州城下,逆贼石敬瑭与叛军勾结,迎先祖入城,先祖百口莫辩,遂受逆贼石敬瑭摆布而拥兵自立,与魏州的叛军合兵一处。”
“先祖占据大梁(注:今河南开封),进军洛阳,先锋石敬瑭则带兵逼进汜水关(注:今河南荥阳汜水镇),庄宗决定亲征反击。这时担任指挥使的伶人郭从谦因报私仇,趁机叛变,火烧兴教门,庄宗被流箭射中,在绛霄殿殒命。一名伶人拣丢弃的乐器放在庄宗尸体上,点火焚尸。同年四月,先祖率军入洛阳,命诸将平定京中乱势。让百官各安其职,等待魏王李继岌回京继位,并表示自己在安葬庄宗后便会归藩成德。宰相豆卢革、韦说与枢密使李绍宏、张居翰率百官劝进,先祖严辞拒绝,后以监国的名义接受百官朝拜。不久,魏王李继岌在渭南自缢而死,四月二十日,先祖身穿斩衰之服在西宫称帝,即位于庄宗灵枢之前。”
“先祖即位后,杀尽叛臣罢除伶官,但各皇子府中已养成学唱伶戏的习惯,便是老夫高祖(注:李从珂)亦不能免,清泰三年(注:936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高祖见大势已去,于是带着传国玉玺与曹太后、刘皇后以及曾叔祖李重美等人登上玄武楼,自焚而死,后唐遂亡。老夫曾祖乃是高祖宠信一伶人刘忠平之妹所生,因年幼,被秘密运到宫外,得以幸免。高祖在自焚之前,本欲东山再起,积攒了大量的黄金珠宝并托付给刘忠平,奈何兵荒马乱间,这些财宝根本无法运离洛阳,刘忠平只好尽选忠义之士,伶官好友,将这些财宝秘藏于通济坊。高祖自焚之后,刘忠平及参与财宝隐藏之人,皆死于乱兵,老夫曾祖也是通过亲生母亲的遗书才知道生活了一辈子的宅院居然暗藏巨宝。此时国号已改作大周,天下已成了柴家的天下。曾祖担心财宝出世之后会给子孙带来奇祸,便严令子孙不得动用这些财宝分毫,并为了感谢刘忠平的活命之恩,命子孙世代研习音律,勿使伶戏断绝。”
“先生既是这些财宝的继承人,自应光大门楣,为何却沦落到如此田地?”沈方叹息道。
“说起来,老夫有如此遭遇,也是拜这些财宝所至。”李衍庆言语之中流露出悲愤之意。“老夫祖上本有些余财,经过这么多年也已消耗怠尽,老夫嗜好音律,却不会别的营生,我的两个不孝子更是游手好闲,每日只知在赌坊妓院混日子。二十年前,老夫的大儿子因与人生口角,失手打死了一个混混,为了活命,老夫不得不暗中取了一些珠宝换做银两,用做买命财。不料这些出自皇宫大内的珠宝一流出去,便引来有心人的注意。‘后唐重宝’出世的消息,很快成为二十年前洛阳最轰动的一桩事,虽然老夫在换取银两时乔装打扮,刻意隐瞒,但是两个不孝子手中有了余钱便更加肆无忌惮,终于引来了仇家。仇家将两个不孝子绑架之后,命老夫用‘后唐重宝’来换取,老夫哪里敢承认藏有‘后唐重宝’,只推说是祖上遗留之物,仇家根本不信,用重刑折磨老夫及两个不孝之子。两个不孝子自幼娇生惯养,竟然打熬不住,先老夫而去,老夫受尽皮肉之苦,最终还被药瞎了双眼,宅院也被那些江湖人翻了个地朝天,地窖夹层中仅存的一点金银珠宝也被洗劫一空。”
“仇家只道是‘后唐重宝’已在兵荒马乱中失陷于兵火,便放过了老夫,自此之后,老夫心灰意冷,一心扑到音律的研究之上,并因此与安乐先生相识。老夫因‘后唐重宝’而家破人亡,原想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万没想到不久之后,更多的江湖人闻听了消息,前来寻老夫的麻烦,老夫不得已将宅院托付给老仆申安庆,老夫带着几个仆人前往京城躲避灾祸。老夫在京城的落脚之处只有申安庆知晓,平静了几年之后,便失了老仆的音信,不久之后,便有一帮江湖人寻到了京城,还是对‘后唐重宝’念念不忘。老夫受尽凌辱,被打断了双腿,也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老夫在京城的住所也被掘地三尺,已然无法居住。老夫不得已只好寄身于天音阁,以弹琴伴奏混口饭吃,天音阁乃是魏王的产业,一般的江湖人倒也不敢冒犯。”
“沈公子,这‘后唐重宝’仿佛象一个魔咒,无论老夫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老夫在天音阁听云娟演唱京剧之后,才动了将‘后唐重宝’献给沈家以求庇护之意。以昌国沈氏的势力,以沈公子的仁义,老夫定可安然无恙,得享天年。”
“李先生,既然你对沈某如此深信,沈某便保你安享富贵,过几日,参加完我的婚礼,你便随我岳丈回昌国,到了昌国,我会给你安排几个侍妾,用不了几年,你便会有子嗣继承你的产业,但是这次记住莫要宠坏子孙,还是要让他们有一技之长。”
李衍庆苦笑道,“多谢沈公子美意,老夫年近耳顺,早绝了香火之念,李氏到老夫这支便算断绝了吧。”
沈方哈哈笑了起来,“李先生无需多虑,三影先生年已八十,尚能使侍妾怀孕,何况先生尚未六旬,在昌国,我会给李先生一些股份,足够李先生养活一大家子。”
李衍庆这些年一直过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生活,从来没想过香火之事,而且以他如今盲目、断腿的情况,如何能有女子甘心下嫁,便是有人想要嫁给他,他也会因为要提防是温柔陷井而不敢接受。而如今有了沈方的承诺,他的心便活动起来,若是能留下子嗣,也不枉百余年前先祖刘忠平的搭救之恩。
“如此,便麻烦沈公子了。”李衍庆微笑道,此时他身上才有了一丝生气。
李衍庆将压在心中的心事说了出来,只觉身上的包袱一扫而空,与沈方聊天时便少了顾忌,甚至还清唱京剧选段,供沈方品评。沈方听过田燕儿、童贯等人演唱的生角,如今再听李衍庆的音色,只觉耳朵象被清水洗净一般,要多妥帖便有多妥帖。李衍庆还没有唱几句,便听到沈方如雷声般的叫好及热烈的掌声,虽然他对自己也颇为自信,但得到了发明京剧之才子的肯定还是让他只觉此行不虚。
沈方等李衍庆唱完一段后,赞叹道,“李先生演唱的功力实乃沈某平生仅见,已达炉火纯青,小子亦不知还有何提升之处。”
李衍庆含笑接受了沈方的赞美,苦笑道,“可惜老夫身患残疾,无法登台表演,否则真想穿上戏服在戏台上走一圈儿。”
沈方心里一动,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李衍庆所受的伤势,忍不住说道,“先生所患眼疾、腿疾似乎并非不治之症,为何不寻访名医治疗?!”
“老夫被药瞎双眼,打断双腿之后,便是保命亦属不易,如何还敢寻访明医。也亏得有此残疾,江湖中人只道老夫必不知情,才没有终日袭扰。如今,老夫已残疾多年,已失去最佳医治时期。不过此等残疾并不影响老夫钻研音律和京剧。”
“既然李先生如此看重沈某,沈某便会竭尽所能为先生医治。”沈方看到李衍庆又有推辞之意,便笑道,“先生就当沈某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心愿,我还真想看到李先生在舞台上的表现。”
李衍庆听了沈方的理由,嘴边的话便收了回去,若是能医好,有谁不愿意有健康的体魄呢?!
两人谈得投机,便没有感觉时间的流逝,待前院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沈方抬起手中的腕表才发现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如今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
沈方迎了出去,正好和一身戎装的沈括碰了个正着。
沈括面带喜色地问道,“李先生可以里面。”
沈方点了点头,让出道路,然后跟着沈括一同进入后院正堂。
沈括代表朝廷对李衍庆表示了感谢,果然如沈方所料,这些黄金已被沈括内定为军饷。如今,仅西夏先线便需要火枪十万支,火炮上千门,光这些火器的采购价格便需要五百二十万贯,虽然这里的黄金按官价折算能值三百万贯,但如今银贵铜贱,在市面上一两白银可以抵两贯铜钱,以一两黄金折十两白银计算,这里的黄金便价值六百万贯,表面上用这些军饷购买昌国沈氏的火器,昌国沈氏有些亏钱,实际上,昌国沈氏拥有这些真金白银,就算以官面上的一支火枪五十贯,一门火炮二百贯的售价,总算起来也能多赚八十万贯。
对于朝廷而言,早已准备好的几百万贯不需要动用,沈括这笔意外之财便装备整个西夏前线的禁军,朝中的相爷们还不乐开了花,哪里还会有人不开眼,拿“后唐重宝”及沈氏“假公济私”来说事儿?!若是朝中的言官们反对购买沈家的火枪,转而要求兵部赶制,只怕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便是兵部的尚书大人,军国重事,以兵部的生产能力根本不足以在七月份之前生产出足够的火枪,兵部尚书可不敢承担耽误军机的风险。
一队队禁军进入后院,除了肩上背着火枪之外,手里还拿着各种拆卸工具。
两个强壮的禁军将李衍庆抬出正堂,早有眼急手快的禁军,将正堂之内值钱之物收罗一空,放到后院预备好的箱子中,以备后续分配。否则一会儿房屋倒下,这里面的家具物什便会全部毁去。
李衍庆对沈氏父子说道,“宋国公、沈公子,此处的机关中枢已被摧毁,或许已失去作用,不知可需一试。”
“李先生,请讲。”沈括笑道。
李衍庆随手指向四个地方,他虽然眼睛已瞎,但对后院之中的摆设却了如指掌,他所指之处各有一个石柱,石柱顶端各有一个铜狮,这个铜狮已被抚摸移动过许多次,在其中两个铜狮之上还可以看到刀劈火烧的痕迹,显然已有无数人对后院中的这些奇异之处进行了探索。
“将四根石柱朝向地窖方向。”李衍庆的声音不大,却也传到后院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沈括一挥手,便有十几个禁军各自寻了一个石柱试图转动。起初,无论他们怎么用劲儿,石柱仿佛长在了地基之上,分毫未动,后来李衍庆指点了一个位置,在此位置来回用力,才解开了石柱的锁扣,仅需一人便使石柱轻松转动。
待四根石柱都朝向地窖之后,众人只需脚下极深处发出一阵轰鸣声,脚下的地面也在发出抖动,禁军们脸色大变,手握火枪将沈括、沈方护在中间,并用不善的目光看向面色如常的李衍庆。
声音渐渐地从地底传到了地面之上,正堂的廊柱、砖墙、屋檐开始抖动起来,但是声音没有持续多久,便停了下来。
李衍庆叹道,“看来传说中所说不假,机关中枢破坏之后,房屋便无法自毁。”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再次响起,整个后院的房屋象蚁虫蛀过的堤坝,在洪水过后溃散一般,全部倒塌下来,荡起漫天的灰尘。众人等灰尘渐渐散去才发现此时的房屋只有三十余根雕花立柱完整无缺地矗立在原处,十余根横梁架在立柱之上,在废墟之中分外醒目。
禁军们齐身欢呼,李衍庆笑道,“恭喜宋国公、沈公子喜得后唐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