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府里各房忙着裁制冬衣。碧萱的身孕也五个月了,每日在房里闷得人直冒火。令仪便命人备了青骡大车,带着碧萱和元冬,只说是去选冬衣的料子,也不过是带她们出去散散闷。原欲邀茉蓉同去,只是达春来回说,茉蓉身上不爽快,不便同去。
碧萱乐得不与茉蓉同车,主仆三人说笑间便上车走了。唯有达春闷闷回房,她主子不去,她也不能去,自来了海龙府,她还不曾出府逛去。
彼时,茉蓉正将两件冬衣比在身上,都是令仪送她的。达春不得不上前服侍,嘟着嘴道:“姑娘怎么不一同去选料子?这衣裳花色再好也是旧的,那织花都是几年前的样式。先前在家时,姑娘都不穿这个了。”
茉蓉细细地欣赏着那镜子中的自己:“此一时,彼一时,你看我们还是先前吗?”
“姑娘也不必委屈自己。”达春安慰道,“大姑娘虽说寡居,但我瞧着,这里太爷很看重她,就是大姑娘对姑娘也是真心真意的好。咱们东院在府里……”
“达春!”茉蓉冷冷轻斥一声,“这东院不是咱们的。”
达春知她主子不悦,忙掩了口,回身去收拾散落满床的衣裙,茉蓉只是看着身上的衣裙,半晌幽幽地舒出一口气:“早晚会是咱们的。”
碧萱久不出门,也从没见过新开张的天成典当,自然要先往铺子里瞧瞧。云旗因有事出城并不在铺子里,石仲荣忙迎了令仪至后铺,倒茶添水。
“忙你的去吧。”元冬接过仲荣手上的茶壶,“一会子有福盛东的伙计送料子来给奶奶选看,你带他进来就是了。”
碧萱眼见仲荣出去,才悄声笑道:“这孩子竟大有长进了,眼看着也算是个得用的人,先时连一升粮都称不准,把姑娘急得了不得。”
想起往事,令仪用帕子握了嘴,也笑起来,忽想起一件事,起身道:“这些也罢了,有个要紧的东西给你瞧瞧。”说着领碧萱和元冬往库房去。
库房存放的典当之物,一侧柜子里锁着活当,另一侧柜子里锁着死当,中间一个红漆黄杨木架子上,立了一个被油得锃光瓦亮的黑色牌匾,匾上三个颜体大字金丝金鳞“天增顺”。
碧萱见了也顾不上别的,几步冲过去,想去摸又不敢摸,缩回手使劲在身上蹭了蹭,才颤巍巍地又伸出手,才一触碰匾额,眼泪就落了下来:“姑娘,这是咱们的商号呢。”
时隔经年,“天增顺”当年的盛况仍历历在目,光外掌柜就有十六人,分号遍及三省,若不是连年战火,想来海龙府也少不得要有一家分号的。只可惜,再兴盛也没过是曾经,如今的“天增顺”便只剩下这块牌匾。
令仪不觉也含了泪意,伸手握住碧萱的手:“对,这是咱们的商号,碧萱,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块匾再挂起来。”
元冬见两个人这般情形,碧萱又怀着身孕,便想上前劝两句,才要开口,忽听外铺有叫嚷之声。令仪忙拉她两个出来,严严地扣紧三道锁,才要往外铺去看,元冬忙拉住:“奶奶别去,云爷此刻不在这里,若有个什么……”
“能有什么?”令仪推开她的手,“青天白日的,碧萱在这里,你给我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出去才是正经,她双身子的人,万一磕着碰着不是玩的。”说话间,令仪已经走出去。
只见柜台之外,两个身穿和服,脚踩木屐的男人、腰间皆揣着一把打刀一把胁差。石仲荣见令仪走出来,忙迎上来:“大奶奶,怎么把您惊动了?”
“什么事?”令仪小声问。
“这俩人前些日子来铺子里当了把古刀,如今要赎回去,咱们照例给兑了,可他们俩非说不是这把,要咱们赔呢。”石仲荣抓着头,苦着脸道,“我看他们俩就是来闹事的。”
“他们来典当那天你就该看出来。”令仪低头沉吟半晌,忽悄向仲荣耳边小声两句,仲荣睁大了眼睛,“可是……”
“你只管做好你的事。”令仪说毕再不看他,伸手朝柜上抓起古刀,开了闸门。
两个男人见是一个女人走出来,先是一愣,眼神中立刻有了轻蔑之色。他们先是叽哩哇啦地说了半天,然后竟然用蹩脚的汉语指责天成欺客,无论如何也要赔他们的古刀。他们只管如此叫嚣,只把铺子里的其他客人全惊走了,仲荣也随着客流不声不响地也离开了。
令仪心中也有些害怕,可这一回若如了他们的意,那下一回很快就会来,用不了多久,这铺子也该关张大吉了。
她咬咬牙,强迫自己竟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双手奉上古刀:“二位爷的心思我明白,可天成典当自开张以来,童叟无欺,是断不会出差错的。论起这刀……”令仪说着,猛地将刀抽出一截,两个男人不意她有此动作,不由后一步,皆抓紧了腰间的打刀。
令仪看了看光亮的刀身:“我听说,你们倭……日本的古刀都是有徽记的,鹤丸家,菊水家,还有个……什么来着,如果没有徽记,再怎么看也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刀,而且这铸造的技艺……”令仪哼笑一声,摇了摇头。
两个人似受了极大的侮辱,才要发作,只见令仪气定神闲地朝待客椅上坐了:“我们中国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既是来闹事,来之前也该打听打听,这里是谁的本钱。放眼看看,满海龙府差不多的当铺都是日本商社经营的,我还敢横次里插一脚进来,自然有我的依仗。”
两个男人见令仪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互望一眼,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听她继续道:“要不要拿红头账本给二位爷看看?我们这个铺子俄国商会占一大股,你们跟俄国人向来不睦,我是知道的,只是今儿这一出到底是来拆我们的招牌,还是拆俄国人的脸面?你们两国刚刚停战,不会是想在这小小的铺子里再打一场吧?”
令仪说着,瞥了两个人一眼,见他们将信将疑,可气势上已经完全没有刚才那般凶恶。令仪在心中缓过一口气,表面上却仍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刀你们要,就拿去,不要就按铺子里的规矩,活当逾期不赎便视为死当,任凭处置!”
“你敢?”一个男人拔出胁差,冲着令仪便挥过来,闸门里忽然冲出一个身影,死死当在令仪面前。
令仪不由低呼:“元冬!”
话音未落,只觉有人抽出她手中那把古刀,紧接着一声利刃相撞的尖锐声响,胁差应声而断,“嘡啷”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一屋子的人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只见一个穿洋装的年轻人手持古刀挡在令仪身前,他身材修长挺拔,五官轮廓分明,精致得如同刀刻出来一般。虽然一把古刀横在胸前,却仍是一副斯文儒雅的书生样子,看上去很像哪家留学归来的公子。
“山县先生。”两人男人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忙走上前恭敬地行礼。
那人看都不看他们,只回头看向令仪。见她毫发无伤,方转回身,浓重的厉气盘亘于他眉宇间久久不散。他瞥一眼地上的断刃,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冷笑一声:“果然是把好刀,难怪你们舍不得。”
两个男人毕恭毕敬地低头听训。那人随手将刀丢进其中一个人的怀里:“回去说一声,天成典当的老板是我山县寿一的朋友。看在我的份上,以后不要再来找麻烦,你们商社能有今天不容易,好自为之吧。”
两个人忙不迭地答应着。
寿一忽然讥诮一笑,有些戏谑地看着两个人,认真地问:“好自为之,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那两个人点头如捣蒜。“知道还不走?”眼看着两个人退出铺子,寿一才转身面向令仪。
然而令仪根本顾不得他,刚才的装腔作势和突如奇来的惊险早让她浑身瘫软,跌坐在椅子上,手死死地握着元冬的胳膊,口中似喃喃自语:“谁让你出来的?伤到你怎么办?”
“奶奶放心,我没事,难道奶奶是铜头铁臂不怕那刀的吗?”元冬急得几乎落泪。
“刚才那一刀并不会真的落下来,那两个日本浪人无非受了谁的指使来闹事,闹大了,他们回去也交不了差。”令仪方才出来退刀,就是打定了那两个浪人不敢把事情闹大的主意,心里虽没有十分把握,但石仲荣已经搬救兵去了,她笃定那个人一定会赶来救她。
碧萱也挤过来,见主仆俩这般情景,也惊道:“姑娘、冬姐姐,你们……”
寿一蹲下身,仰望令仪的脸,这是一张他几乎每晚都会梦见的脸:“姐姐,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令仪似才看见寿一,细打量了他的模样,长得自然是好的,却只觉并不相识,问道:“这位公子是……”
“姐姐,我是阿一。”寿一浅浅一笑,唇角露出一个好看的梨窝,伸手在桌几上划了个“一”字,“我是阿一,那年你给我的软糕真的很好吃,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着……”
“是你?”陈年旧事涌上心头,令仪忽想起那个倒在巷子里奄奄一息的少年,害她差点闯下大祸的那个人,原来他不是个哑巴,令仪不由苦笑,“你这个孩子怎么回来了?那年云旗明明眼见着你坐船走的。”
“我……”
“原来是山县商社的少东家。”博洛不知何时已气喘吁吁地立于门口,身后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仲荣,门外还在一哨镶蓝旗的军士。
寿一回头看去,不由起身拱手道:“郭布罗将军。”
“山县商社一向热衷于铁路工程,怎么也对小小的当铺感兴趣吗?”博洛说话间平复了气息,对寿一的态度却仍不友好。
“郭布罗将军,你误会了,第一,我不是少东家,虽然我父亲是商社的社长,但我只是被派来中国学习的。第二,我们不是对当铺有兴趣,只是我个人很喜欢中国的古器。”寿一说话间始终保持礼貌的微笑,且流利的汉语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
博洛冷笑一声:“那些老玩意儿我们自己也喜欢,还有,你也误会了,我不是将军,我们太爷才是将军。”
寿一不在意地笑笑:“可这城里人都叫您一声小将军。”
“有些客套话,不必当真!”博洛说话间已经行至令仪面前,用身体挡在她与寿一之间,冷笑道,“比如有客人来时,我们常说,喝茶……”
“我知道,那就代表,那个客人该走了。”山县寿一朝博洛行了个礼,又朝他身后的令仪行了个礼,“姐姐,我先告辞,改天再往府上拜望你。”礼毕起身,令仪还来不及说什么,人已经出了铺子。
博洛凌厉的眼神死死盯着山县寿一的背影,似想从那背影中看出些什么。
“多亏二爷来得及时。”元冬握着胸口笑道。
博洛猛地转身盯住令仪,口内吩咐着:“元冬碧萱等在这里。”忽然声音一扬,“鲁颂!”
门口闪出一个庞大的身躯,鲁颂打了个千儿:“二爷吩咐!”
博洛咬牙切齿地道:“带兵回营,我镶蓝旗的军士不是哪个场子的打手。”
鲁颂答应着去了。博洛的目光仍盯在令仪身上,一字一句地道:“你随我来!”说着,他自顾地走向后铺。
令仪忍不住看一眼元冬和碧萱,见她二人要说话,忙摆了手,也向后铺去了。
“我不知道大奶奶原是这样一个疯子!”博洛心里的火已到了顶点,仗着后铺没人,说话也大可不必客套,“你是我将军府的女人,你若有个闪失,将军府的颜面何在?早劝你不要蹚这趟浑水,你偏不听。不听也罢了,谁不知道你有太爷撑腰?可你的命连那几两霉烂银子都不值吗?云旗不在,你与那两个浪人分争什么?他们要钱,给就是了,你有几条命出去与他们理论?大奶奶是嫌命长吗?你……”
博洛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仪却只是满面含笑地看着他,直看得他说不下去。
令仪郑重福了一福:“先谢二叔救命之恩。”见博洛扭头不理她,便自顾说道:“二叔既然肯来,必不是真心恼我。二叔说得没错,那几两银子不值什么。可我这回给了,必有下一回。那我天成典当的信誉呢?让街坊四邻知道我们换了人家的当当,以后还会有人来典当吗?到时就真等着清盘关张了。他们无非是想我怕,既而退了。所以我越怕,他们才会越变本加厉。我不怕,他们那些个手段花招也不过是唬人的罢了。”
“他们那是花招?”博洛冷笑一声,“大奶奶也太小瞧日本商社了。”
“说到日本商社,那个山县……”
“山县寿一。”博洛不由又冷笑一声,“你还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他。”
令仪道:“当初他还是个孩子,若见死不救我们与那些恶人又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想不明白,同样是日本商社,怎么那些人对山县那样恭敬?”
博洛叹了口气道:“山县家在他们国家是贵族,很有地位,又是维新的有功之臣,且与军方关系密切,这个山县商社虽然是旁支,也总是有祖荫在的。整个吉林行省,乃至三省的日本商社无不以山县家马首是瞻。”
令仪不由点头:“难怪那孩子气质不俗,原来也算个公子王孙。只是他们一个海外小国,竟能把咱们的话说得这样好,连礼仪都一点儿不错的,只怕他们的野心不只几间商社。”
这话说到博洛心坎里去了,他才想接话,忽想起什么,不由嗤笑出声:“你倒会褶,几句话就把事儿扯开了,难道就这样蒙混过去了不成?”
眼见心计被识破,令仪也只得红了脸,低头道:“二叔的教导我记下了,我是将军府的人,以后行事定当小心谨慎。我会叮嘱柜上当心,以后凡侨民来典当,一律不收。”
见她这副温和恭顺的样子,博洛反恼不起来,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才要说句软和话,只见得安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开口便带了哭腔:“哪里没找到二爷,却原来在这里,快随我回吧,家里可要翻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