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上个月,芷姨娘病倒了,成日头晕目眩起不得身,这一个月来断断续续竟未大好,月信又两个月没来,请了大夫来瞧,只说是气血两亏的大症候,可吃了药却不见效用。
今日晨起,芷茉只嚷肚子疼,下身见红,出了好多血,身边侍婢吓得掉了魂,忙找老嬷嬷来看,谁知芷姨娘竟是流产了,被生生打下一个未成形的胎儿,血淋淋一片,芷茉当场晕死过去。
听了得安的话,博洛吓在原地,倒是令仪先捉住得安:“给芷茉瞧脉的大夫呢?这样的庸医不抓了他来,难不成等他跑吗?”
一语提醒了得安,他返身便跑出去。令仪又推博洛:“快家去吧,我派仲荣另请好大夫去西院,你先去看看怎么个情形,孩子没了还会有,先保往芷茉一条小命要紧。”
博洛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有一妻两妾,却并无为人父的知觉,如今乍乍地说他的一个孩子没有了,不觉有些失神。听令仪这样说,似才有些回应:“她……有了?我却不知……”
令仪深知博洛不是无情之人,且芷茉服侍他这几年殷勤小心,两个人不能说是无情意的,于是轻拉一拉他的衣袖,缓声道:“这些以后再计较,你且回去看看再说,你们那里此刻必定乱着,你是芷茉的依仗,万一她醒了,知道这事,儿是娘的心头肉,必是生不如死的,须得你陪着她,她才能活。”
令仪推博洛出门,眼见他上了马疾驰而去,方遣仲荣去请大夫。元冬扶了她进铺子:“奶奶也乏了,今儿就不是一个出门的好日子,我们也回吧。”
一语提醒了令仪,不觉苦笑:“可说呢,怎么倒把正事忘了,福盛东的伙计怎么还不来?”
碧萱嗤笑一声:“看姑娘说的,他就是来了,刚才那种阵仗只怕也不敢进门。也罢了,什么没见过的好料子,去年的冬衣还有没上身的,拿出来也够穿了。”
“别人的还够穿,你却不行。”令仪笑道,“你那肚子怎么挤得进去?再挤着了我的小外甥。”
“姑娘好没正经。”碧萱佯做生气,三个人不觉都笑了,连眼前乱糟糟的“内忧外患”似也不那么要紧。
正说笑着,忽见仲荣连跑带颠地进来:“大奶奶,可不好了!”
元冬狠狠瞪他一眼:“这大半天不好的事还少吗?你别这样一惊一乍的,唬到奶奶你担待吗?”
仲荣哭丧着递过一封信:“奶奶,云爷……云爷让仙姑岭的绺子给绑了,他们带了信来,叫咱们拿银子赎人呢!”
此语一出,别人还可,碧萱不由倒退一步,几乎晕厥,元冬眼疾手快忙扶住她。“小石头,快回府里找二爷,求他带镶蓝旗的兵把云旗救回来。”碧萱急急地道。
“先别慌。”令仪强忍着心中的翻涌,接过信细看了一遍,信上明明白白写着:今日未时三刻,一万两银子往望仙台赎谷丰米号掌柜。
令仪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行至待客椅上坐了,手里死死握着那封信,也只有这样才能控制双手的颤抖,不让人看出她的慌张,半晌方道:“既然他们肯送信来,云旗就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他们要这一万银子……”
“哪里筹这么多银子去?”碧萱哭道,“还是让二爷出兵救人吧。”
心思来回翻动千百次,令仪不由摇了摇头:“只怕他们要的本来就不是银子……”
明眼见的,别说是乱世,就是太平盛世,哪个买卖人家会存这些银子钱在手里?绺子绑人勒索也是常事,可三省之内山高林密,大小胡匪多如牛毛,却很少有哪个山头的胡匪会明目张胆地留名留号,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们绑的人,那目的就不只是银子那么简单。
令仪细细地将整件事掂度几个过,不觉便有几分盘算,深深唤了口气,道:“元冬,坐我们的车带碧萱回去,小石头,去另雇辆大车来,不必华丽,稳当就行。”
“姑娘做什么?”碧萱深知她主子主意大,不由心惊。
“筹银子,赎人!”令仪腾地起身,朝柜台里道,“姜先生,你眼光最好,往后库里捡两件拿得出手的死当,别心疼银子钱,只要好的。”
“姑娘别胡闹,还是跟二爷商量要紧。”碧萱忙拦下令仪,“自来匪怕兵如鼠怕猫,还是让步兵营、神机营去最稳当。”
令仪冷笑一声:“只怕有人巴不得我们求了镶蓝旗去,仙姑岭是我们运粮的必经之路,若让那一带的胡匪知道我们谷丰米号跟官兵有渊源,还会让我们从那里过吗?这一桩还罢了,另有一节,若坐实了我们跟官兵扣着环儿,云旗还有命回来吗?眼下看来,不是有人想要云旗的命,而是有人想借绺子的手,逼谷丰清盘关张。若真是这样,倒便宜了,关了米号我也要救云旗出来。”
“你们别慌,元冬快扶碧萱回去,你们在这里也会让我两头顾不上。起更之前,我必带扎合里回府。”令仪语气绝决,再不容反驳,“小石头,送我去拜山。”
仙姑岭在城外西面三十里,山势并不险峻,胜在林密路少,沟壑相连,外人若不得指引,进山必迷路,再绕不了来的。
那望仙台就是进山的门户,一处缓坡,难得坡上一块巨石,被前人雕成了九天玄女的塑像,经年累月,仙女的面容已不可见,只留下一副残败的石身。
大青骡车停在一边,石仲荣扶令仪下了车,不无忧心地道:“大奶奶,要不然还是我去吧。”
令仪淡笑着看了看他:“你去?你做得主吗?他们若让咱们关了铺子,或是以地契相要挟,你待怎样?”
仲荣挠挠头,再无计可施。
“小时候常听阿玛说,想在这个地界儿上讨生意,最不能怕的就是绺子。拜山拜的是名号,我敬他一尺,他让我一寸也是该的。且老话儿又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有进山礼还怕他们动刀不曾?”
令仪话虽这样说,心却仍不落地。小时候,她是亲眼见过骏德拜山访绺子,又安然无恙地回家的,可骏德跟土匪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什么交易,她完全不知,眼下却容不得她细想,只能见机行事。
玄女石像无颜望天,想来也不忍看这纷乱的世间,令仪双手合十,诚心下拜:“信女诚心叩拜,唯愿家宅平安,亲人康泰,若上天垂怜,得偿所愿,信女必有进献,以还此愿。”
话音未落,三五个大汉从巨石后面转出来,领头一个满脸横肉,斜昵了眼睛,打量令仪一眼,面有不屑:“一个平头子,报报蔓儿吧?”
令仪心中打鼓,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我是谷丰米号的东家,贵寨请了我们掌柜的上山,因此特来拜山。”
领头的见令仪利利索索,并无包袱背囊,大为不快:“遇佛上贡,进庙烧香,东家的进项带了吗?”
令仪微微一笑:“你们押了我的人,难道我会空手来吗?”
“那得罪了!”领头的话音未落,另一个大汉用黑布蒙了令仪的眼,又塞一根绳子在她手里,几个人牵着令仪进了山。
见此情景,石仲荣未免心中发急,不自觉地跟上两步,走在最后的大汉回望他一眼,眼神中带了一丝狠绝,仲荣心中发促,不由停下脚,令仪似有知觉,停脚回身道:“小石头,等在这里!”
不过一转眼,几个人便消失在密林之中。也不知行了多久,因着路难行,虽然有人时时提醒抬腿迈步,令仪却仍免不了跌了几跤,自己也看不见衣裙,不过随便掸掸,心中却微有疑窦,这胡匪倒守规矩,并不对她动手动脚,连她跌倒也没人扶,只等她自己爬起来,才继续走。
好不容易行至山寨,令仪听有人吆喝着黑话叫门,又听见“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又行了一段路才似进了正堂。
面前很远的声音传来:“赖头,让你去接银子,怎么接了‘观音’?咱们这庙小,不供菩萨。”
“回大当家,这是谷丰米行的东家,说是拜山进贡来的。”
“东家?一个平头子?别是个钩子,外头埋了雷,想把咱爷们儿一锅端了。”
“兄弟们探过了,没青子。”
“那就……松了捆龙吧。”
黑布猛地被抽走,眼前的光来得太快,令仪揉了半天,才眯起眼睛,看看刚才绑他来的那几个人,又打量四周,果然是正堂,堂上挂了块匾,上面三个字“聚义堂”。还真把自己比成梁山好汉,令仪唇角抿出冷笑。
匾下一张虎皮大椅,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歪坐在上面,脸上虽带着笑,语气却冷得剌人:“东家既来了,献贡吧。”
“进庙还愿也要得偿所愿。”令仪轻笑道,“进山时我求仙姑保佑家人安泰,如今且看仙姑成全不成全。”
“东家巴巴地上山,难道是与我玩笑的吗?”座上声音不悦,座下众匪齐齐看向令仪。
“我只想换回我们掌柜的。大当家的要一万银子怕只是个由头。既进了庙,何不让我见见真佛?”令仪说话间,死死握着袖口,拔直了脊背,生怕让对方看出一点破绽。
座上一阵冷笑传来:“这个观音有些意思。赖头,带财神!”
几个人推推搡搡,将五花大绑的云旗推了出来。云旗本要与他们纷争,却一眼瞥见令仪,他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你来做什么?”
见云旗脸上有些皮外伤,令仪有些着急:“你们绑人不过为钱,做什么伤他?”
“我们伤他?”座上的声音怒极反笑,“你们这位爷哪儿是省油的灯?你去看看我们被打伤的兄弟,哪个不比他伤得重?”
“大当家有话请直言,我只求家人平安。”令仪咬牙望向那座上。
“果然有东家的气势。”座上声音越发阴冷,“我们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谷丰在海龙府算是有名有号,又开粥场,又捐粮,在官民两处的威信也赚足了。可自来有好大家分,你一家独大,难免当了别人的财路。有人想用你大掌柜一条命换你一个铺子,只是不知东家舍不舍得。”
“舍。”令仪毫不迟疑,语气笃定,“要铺子,要地契,大当家只管开口,我无不从命。”
“你当真舍得?”座上的似有不信,“东家娘子可想清楚了,你们生意人重利,那米号可不止一万银子的事儿。”
“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也是情理之中。”令仪缓声道,“先夫在世时,曾教导我,利不能看得太重,重了难以明志,无志不成大事。若我眼看着你们要了他的命而无动于衷,那以后谁还会替我卖命?”
座上的人“哈哈”大笑,起身慢慢走向令仪:“经年不见,想不到小大奶奶已经出落成一个妙人儿,先时只觉你灵利,没想到能有这份沉稳和心机。”说话间,大当家已经行至令仪眼前,脸上是别有深意的浅笑,“赖头,放人,这尊大菩萨咱们供不起。”
赖头踌躇着看向大当家:“兄弟们费了大劲儿才绑了来,大当家……”
“你现在不放,一会子还是要放。”大当家只笑看令仪,“别给爷我惹麻烦,给掌柜的去了捆龙,放他们去吧。”
令仪细看那大当年,一脸络腮胡子,却不邋遢,目光炯然,很有些神采。
大当家举手抱拳笑道:“在下孙德胜,将军府的小大奶奶,咱们久违了!”
令仪惊得张了张嘴,连刚刚被松绑的云旗也不觉一惊,几步行至两人之间:“你是孙德胜?红灯照的孙德胜?你不是被洛二爷……”
令仪再细细分辨了孙德胜的相貌,果然是那年山寨中的那个男人。
孙德胜苦笑一声:“说来话长,来人。给这二位上茶压压惊,今儿这一出儿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孙德胜,你不讲信用!”一个粗重的怒声传来,紧接着,一个身穿坏败长袍的男人从后堂跑出来,指着孙德胜怒道,“你收了我的银子,竟然这样轻易地放人?”
云旗与令仪细看去,竟然是之前宝丰米号的陈老板。自那年宝丰米号被查封,他已经许久不在海龙府露面。
孙德胜却是冷冷地盯一眼陈老板:“我不讲信用?赖头,带兄弟们出去,今儿众神聚齐,爷我得好好拜一拜。”
赖头会意,带走了匪众。孙德胜方开口:“你早知道谷丰是将军府的买卖,还使我绑人?素来匪不惹官,你这可是把爷往刀口上送。再一会子镶蓝旗的神机营赶来,那枪子儿是你替我去吃吗?到底是将军府与你有仇,还是我孙德胜与你有仇?”孙德胜说着面露凶光,“爷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想爷陪你再死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