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博洛带兵剿匪,生擒孙德胜和一众拳匪。一个拳匪为求自保,招出孙德胜当初能顺利绑架博洛,是受了将军府一位贵人的指点。
细查之下,博洛发现孙德胜竟然是孙如知的远亲。额林布不寿之命,再除去博洛,那将来继承家业的是谁可想而知。
令仪怎么也想不到,温婉似孙如知那样的人物,竟然也有如此歹毒之心。她更没想到,博洛为不惊动府里,将此事掩饰过去,假意杀死孙德胜,实则将他放了。两兵交战,寻一颗死人头尚不是难事。连孙德胜自己也不知道,悬在城门上的那颗头到底是谁的。
“当年我逃出命来,本欲以二爷马首是瞻,这个百十来斤就交给他,这条命早晚也还给他。”孙德胜亲送令仪与云旗至望仙台,“可二爷说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只让我好自为之。”
“孙爷当年也是为救义兄,手段不良,但精神可嘉。”云旗说着客套话。
“什么手段、精神……当年红灯照、白莲教……想想就像个天大的笑话,只可怜了那么多兄弟白白填陷了进去。”孙德胜冷笑一声,忽然眉头微蹙,目光远眺,“我就知道,供不起奶奶这尊大菩萨,洛二爷必是要来的。”
令仪随他目光望去,博洛竟未带一兵一卒,只与鲁颂双骑而来。
“二爷有心了。”孙德胜笑道,“必是不想惊动各山头,谷丰米号若与官兵有勾结……呸,有关联,只怕货物镖车再运不过这条路的。只是二爷并不知道是我,竟敢双骑前来救人,果然是人中龙凤。”
令仪朝孙德胜福了一福,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翠玉扳指儿,道:“那咱们就此别过,这是预备下的拜山礼,即闯了山门,再没有不送拜礼的道理。”
孙德胜忙笑着赔罪:“奶奶这是打我的脸呢?您若不解气,只拿那马鞭子抽我几下子,收了这个,我还算个人?”
“你务必收着,因为……”令仪的神色忽然郑重,“我还有件事求你。当年,海龙府有位名医姓方,孙爷可知道吗?”
孙德胜想了一会,忙点头:“知道,当年红灯照也找他看过病,我记得他的样子。”
“那这扳指儿且全当是定金吧。”令仪面上含笑,眼中已不觉露了寒光,“求孙爷好歹费心,替我寻了他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埋进坟里,我也要见到白骨。若寻到了,我还重重谢你。”
孙德胜不觉一惊:“大奶奶何来如此深仇大恨?”
令仪咬牙切齿,狠狠吐出四个字:“不共戴天!”
孙德胜也不再问,收了扳指儿便不再说话,因为博洛的马已经及至近前。
“孙德胜,我将军府到底与你什么过节?被你三番五次绑人。”眼见令仪安然无恙,博洛心也放下大半,语气虽不好,倒也没有怒不可遏。
孙德胜忙打千儿:“给洛二爷请安。今儿这事全是误会,您老上眼,我不是全须全尾儿地把大奶奶送出来了。这位掌柜爷的伤……改天上等皮料送到府上谢罪。”
令仪无事便是万全,博洛也不欲再计较,孙德胜再三请罪,方回山去了。博洛冷眼看看令仪,欲要说什么,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只觉一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不由重重松一口气,转向云旗道:“可怎么样?”
“爷放心,无甚大碍,一点小伤。”云旗笑回道。
博洛点点头:“小石头,扶你家掌柜的上车。”
云旗忙推辞:“我一个下人,万不敢与主子奶奶同车,爷别嫌我不敬,容我骑爷的马,委屈爷与我们姑娘同车了。”
博洛冷哼一声:“在你那主子奶奶心里,你哪里是下人?分明是她的至亲骨肉,否则,她哪里来那样大的胆子,一个女人家竟敢只身拜山来救你?”说话间,博洛冰冷的目光划过令仪的脸,似要将她看成个水晶透明人。
云旗执意不肯上车,博洛只得将马让给他,先扶了令仪上车,又嘱咐石仲荣快些回程,别让太爷那里知觉了才好,自己方上了车。
令仪自知礼亏,低头不敢言语,车行远了,她仍能察觉博洛的目光似两道寒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忽然一个颠簸,令仪没坐稳,便朝一边的壁板撞去。博洛眼疾手快,一把扶正了她。“多谢二叔。”令仪悄声道谢。
博洛收回手,慢慢握以拳头,直握得指节“咯咯”作响。令仪心虚地低着头,手指绞着衣带,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你就那么喜欢以身犯险么?”博洛的声音低沉,似从深潭水底发出来的,透着一股透心的凉意。
令仪小心地道:“二叔放心,先时我阿玛也拜过山,他还说……”
“在这个地界儿上讨生意,最不能怕的就是绺子,是吗?”博洛毫无耐心地打断令仪的话,“你阿玛好歹是个爷们儿,你呢?拜山?亏你想得出来!我知道云旗对你来说,如同兄长,可你连知会我一声的工夫都等不得吗?是怕我不能救他,还是怕我惊动了各个山头,当了你的财路。你一个钱串子的脑袋,真的可以为了银子命都不要吗?”
“不是的,我……”令仪忙地抬头解释,才发现博洛脸上并没有气愤,却是带了一丝惊惧的担忧,她不觉语塞,“我……”
“万一伤到你怎么办?”博洛浓眉深锁,心中说不清是恼、是愤还是怨,“还好遇到孙德胜,不然你……”
“说到孙德胜,当年太爷因为这件事责怪你,大家也都误会你,你怎么不解释……”令仪顿了顿,稍一琢磨,也就心中了然,不觉心有所悯,面上便带一丝苦笑,“你假意说杀了孙德胜,无非是想让孙姨娘知道,再没有人能出卖她了谁知她做贼心虚,反以为你知觉了什么,原来……她竟是被自己吓死的。”
“谁管她死活。”博洛赌气似的将头扭到一边,“我是不想煜祺小小年纪就知道那些龌龊事,怕脏了他的眼睛,伤了他的心。”
一缕笑意抿上令仪的唇角:“二叔奇怪得很,明明一腔子火热,却非要摆出个冷冰冰的样子。”
“谁有工夫跟你说这些?你又拿话来支吾我!”博洛回头看向令仪,正见她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不觉也跟着乐了,气却仍不顺,“别以为你这样又能褶过去!”
见博洛有了笑容,令仪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忽想到什么,忙问道:“可说呢,芷茉可怎么样了?”
“大夫叫养着,与性命终究是无碍的。”博洛明亮的眸子忽然一暗,“她哭得像个泪人儿,连我的袍子都给哭湿了。茉儿,这几年,连年打仗,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刀头舔血的日子,还以为自己有多英雄,却原来为人夫,为人父,我竟是如此无能。”
“并非无能,博洛。”令仪的声音很低,语气却透着一股坚决,“你是海龙府大英雄,将军心怀家国天下,自然无法在这些小事上留意,你放心,今后我会多照顾她们。”
博洛不由苦笑:“罢了,你周全得了自己也就罢了,我们西院的事你少掺和。看你明明挺伶俐的人,怎地这样没有眼色?也不睁眼瞧瞧,太太很待见你么?你……你刚叫我什么?”
“我失言了,二叔别怪。”令仪忙改口。
博洛的愁容中微有一点喜色,红了脸低头不语。车厢里安静得只听见车马奔走的碌碌之音。天已黑透,这一天太长太长,事又一桩接着一桩,令仪真的累了,倚在壁板上不觉合上了眼睛。
一个颠簸将她的头从壁板上被晃起,又撞回去,博洛忙伸手挡在壁板上,令仪便随着颠簸倒向另一侧,正枕在博洛怀里。
博洛心头一惊,不觉身子僵在原地,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许久,双臂方缓缓合拢,将令仪轻轻环于怀内,似捧了一件稀世珍宝放在心尖上,微微动一下,便会痛得全身骨碎。
车外一阵寒风吹过,冰凉的雪珠便疏疏地落进深秋,云旗抬头望天,又是一年冬天了……
这一年冬天,海龙府冷得格外早,吉林将军的府邸却开了锅似的热闹。为芷茉看脉的糊涂大夫被抓进府,博洛命小厮在角门上把他打了个半死。大夫为保命,招认自己不过是久贯行骗的江湖郎中,略懂些皮毛,并不精通医道。府上二奶奶找了他来,原也怕将军府的势力,不敢来看脉,只是被二奶奶威逼利诱着,非要他给小姨娘看病,胡乱给药,这才酿成大错。
博洛怒火攻心,立地就要写休书,撵了静嘉去。维桢好劝歹劝,要博洛无论如何不能辱没了外祖家的门楣。又当着博洛的面,痛骂了静嘉一顿。博洛无法,堵气不回正房,只日日陪着芷茉。
令仪每日服侍长顺,照顾煜祺,这些事就算知道也只得假作不知。倒是茉蓉三不五时往西院去给维桢请安,又与静嘉推心置腹地说些体己话。
因着她是令仪的妹妹,静嘉起先很有些不待见她,谁知她竟似无察觉,对静嘉毕恭毕敬,更兼能奉承些好话,有时也出谋划策,时日一长,二人倒愈加亲密起来。
不多日,静嘉特特地遣了雪雀往芷茉屋里请了博洛,只说二奶奶有话说。博洛不堪其扰,本欲当面教训她两句,谁知静嘉一反常态,托一件墨黑貂裘,说是亲手裁制的,又亲服侍博洛穿上。
博洛见静嘉满脸堆笑,眼底却似有泪光,心中纳罕,才要相问,却见她直冲向桌角,一头碰上去,直碰得鲜血淋漓。博洛忙上前抱住,死死按着伤口,将军府里从来不少止血的药石。
及至请了大夫来瞧,好在命无大碍,只是额角碰出个口子。维桢亲来看了一回,又半数落半劝地说了博洛一回。
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静嘉养伤的日子,博洛便陪在正房里。如此,茉蓉来探望静嘉时,便少不得与博洛见面。
茉蓉身上穿的仍旧是令仪旧时的衣物,并不华贵,只是她曾有黑龙江第一美人的赞誉,兼之尚未出阁,仍旧是小女儿之态,也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博洛向来不把茉蓉放在眼里,只碍于令仪的情面,对她只以礼相待。静嘉倒格外亲近她,因着博洛在房内,不便说些体己话,茉蓉略坐坐也便告辞了。
达春扶着茉蓉走在通堂的夹道里,近来她主子的行事让她越发看不明白,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何苦这样劳心劳力地帮衬二奶奶?她原不大瞧得上东院,对大姑娘尚且淡淡的,更何况咱们?姑娘教给二奶奶的法子倒是有效,我听西院的丫头说,自二奶奶那日撞了桌角,二爷可再没往小姨娘房里过夜。姑娘心思巧妙,我只是看不明白。”
茉蓉唇角微动,抿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达春,做人要往前看。静嘉也好,西院的太太也好,待不待见我有什么要紧?你说,谁才是这将军府未来的当家人?”
达春转了转眼睛,道:“咱们大姑娘是不指望了,煜祺是庶出,洛二爷是继嫡子,这份家业早晚是他的。”
“可是呢,”想起初见博洛的情形,茉蓉的笑容不免多了几分温婉,“二爷一等一的品格才干,只有他才配得起为将军府顶门立户,我不去西院,怎么让二爷瞧见我呢?”
“姑娘原来存在了这个心思。”达春不禁笑道,忽又踌躇起来,“可姑娘是待选秀女,怕……”
一提“秀女”二字,茉蓉不免恨极,甩开达春的手,咬牙道:“紫禁城里那位连自己尚难顾全,哪里还顾得上秀女?为这个没用名头,白耗去了六七年的光阴,若不是这样,我今儿何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
主仆两正说着,迎面走来一袭黛蓝褂子、头上只插一对素银扁方的令仪,身边还跟着神色郁郁的元冬。
茉蓉忙换了笑颜,几步迎上去:“姐姐哪里去了?只忙到这早晚才回来?”
“从上房来,刚看了煜祺的功课。”令仪说话间难掩疲惫神色。元冬微皱一皱眉,朝茉蓉道:“蓉姑娘怎么从这个方向来?是去了西院吗?”
“我们姑娘是去探望二奶奶的伤。”达春接口道,“二奶奶那样标致的人儿,破了相可怎么好?”
元冬欲待再说,令仪暗拉她一把,向茉蓉道:“难为妹妹有心,别在这冷风地里说话,我同你回去吧。”
茉蓉伸手拉了令仪的手,姐妹俩边走边聊。“我看姐姐越发瘦了,精神也不好,该补一补才是。”
“我没大要紧,只是太爷的病势危重,今儿又换了大夫,只说不好,怕熬不过年去。”
茉蓉眉头微头一皱,忙掩示了笑道:“太爷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