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子,大嫂子,你瞧我这样好不好看?”煜祺一路小跑着进了大书房,他一身月白的洋装,打着领结,为着头发整齐,还特特地上了发蜡,看上去倒像个留洋归来的学生。
令仪正与福全、良禄细算银钱账目,见他这样风风火火地跑来,也便放下账册,只瞅着他笑,“衣裳倒是好的,只是这月白的素净些,明儿找裁缝来,再量一身黛蓝或是鸦青才好。”
煜祺满意地瞧瞧自己,不在意地问道:“前儿你应了我那手表多早晚到呢?”
令仪笑道:“既许了你,必不唬你的。你别在这里胡搅,玩去吧,晚上厨房预备了狍子肉,等你回来开饭。”
“我不回来。”煜祺边说边向外走,“我约了同学外面吃去。”声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福全看看良禄,并不说话,良禄却忍不住开口道:“奶奶太宠着三爷了。这话原不该我说,三爷不小了,也该知道家道艰难才好。”
令仪复又拿起账册,“难为这孩子上进,功课也好,且让他都吃过见过,将来出去立业,才不会为乱花迷了眼。”
“只是眼下这件大事,用钱的地方多,三爷还只是这样胡天胡地的,单是他的花销就是一笔。”福全也忍不住开口。
令仪低头沉思,半晌方缓缓地道:“就是省了他这笔,也是不够的。罢了,天也这早晚了,你们去歇着吧,待我好好想想。”
二位管家忙起身告辞,令仪抬头看了一眼,不由笑道:“福爷,你那辫子多早晚才剪呢?如今你放眼看看,满大街哪儿还有这东西了?”
良禄听了偷笑,福全不敢对令仪怎样,却怒目向良禄道:“我比不得那起子背福忘宗的东西。”说着愤愤地走了。
良禄想笑又不敢笑,向着福全的背影道:“我的爷,再往前倒三百年,咱们的祖宗也没这辫子。”说着与令仪相视而笑,便悄悄退了出去。
院中春深几许,花开正盛,只是人丁远不如当年兴旺。自宣统皇帝退位,尽三百年的大清国就在一个六岁娃娃的手中草草收场。起先大伙儿都以为活不得了,可天没塌,地没陷,人也都还在,日子照样得过。
良禄不得不敬服令仪远虑,眼下,各位旗下的大爷们算是断了粮俸,别说大爷的款儿,靠典当过日子的都算好人家,卖儿卖女的还大有人在。若不是令仪早置产业,显赫一时的郭布罗府也就该破败了。
可眼下还有一桩愁事,令仪与两位管家商量多次未果。这宅子是祖荫,前朝封赏,按政府新令都要收回。若不收回,便要作价购买。郭布罗宅基甚大,占半条街不说,那大花园子作价就不便宜。
福全是个实诚人,劝令仪弃了宅子另置房舍,如今合府也没多少人,委实用不着这么大的宅子。
辛亥年以来,临时政府宣令废除蓄奴的陋习。令仪便问准了家下人,愿意走的都赏了路费银子遣散了,留下来的老人儿不多,原要另雇些人手,令仪却说够使就好,不必麻烦,因此宅子里始终人丁不旺。
可令仪偏要这宅子。这宅子是太爷交到她手里的,那东院里虽说眼下住着煜祺,却是她当年嫁进来的屋子,再说博洛几年中杳无音信,万一长生天保佑他回来了,一家子找不见如何是好?
因此几件上,令仪定要留下宅子,方才三人在书房里算银钱账目,怎么算总是银钱不凑手,商号里的流水又不能全抽出来。良禄无法,站在廊下发了会子呆,又朝书房门看看,不由一声叹息地去了。
元冬见二位管家走了,忙端了奶茶进房,“奶奶累了这半日,喝一口润润吧。”
令仪似未曾听见,手敲着案几,沉思不动。
“奶奶这样劳心下去,可不是要走大爷的路!”元冬急道。
令仪忽然抬头,“不如把天成盘出去,倒换出钱来……”话未说完,方想起福全和良禄已不在房内,只有元冬愣眉愣眼地看着她。
见元冬脸上有怒色,令仪心知不好,少不得赔笑道:“元冬姐姐怎么只管站在那里?”
“奶奶再一会子不理人,我就该下去换了这盏凉茶。”元冬佯装气恼,故意将茶蹾在令仪面前。
“好香,还是姐姐的手艺好。”令仪边喝边道。
“少拿话支吾人!”元冬忍了笑,“你是主子奶奶,我是丫头奴才,哪配被叫一声姐姐?”
令仪忙摇头,“早没有主子奴才了,那抵报……不是,那个什么报上怎么说来着,叫……人人平等。你看,咱们连老姓都不用了,现下姓郭,哎,对了,我娘家姓个什么来着?”
“章。”元冬忙回道,“眼下奶奶是郭章氏。”
令仪笑哼一声:“还不是跟过去一样,那名儿就是个摆设,过去上不得台面,如今也上不得,郭章氏……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一句话到底把元冬逗笑了,令仪方正色道:“这几日要劳烦你了,带着双花、白苏和曲莲将家里那些金银家伙,有的没的都盘一盘,请姜先生来给掌掌眼,估个价,哦对了,我那块和田白玉的玉珏千万保管好。”
“奶奶何苦?眼下人少,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地界。拆天拆地地只管留下这破宅子可做什么?”元冬想想都替令仪急。
“自太爷受封吉林将军,还是肃宗皇帝时赐建了这宅子,这么多年改天换日,真也算是个旧宅了。”令仪不由起身看向窗外,“可是,元冬,你听听,这春日里刮的风、夏日里淋的雨、秋日里落的叶、冬日里飘的雪,分明与太爷、大爷在的时候一般无二,有这里,我们才有家,没了这里,这个家就散了。”
话说得伤感,元冬眼中不免有了泪意,忍了半日方道:“我去预备点心,奶奶好歹用些。”
“不必了,你让马厩里备车,再找良爷拿我昨儿要他准备的礼物,单叫杜松跟我出门。”令仪吩咐道。
“奶奶到底还是要去?”元冬不由皱紧了眉,“我瞧他未必是好相与的,何苦来去讨这个没脸?”
令仪才要说话,只听门口小丫头回:“哥儿、姐儿下学来了。”一语未了,两个穿着鲜亮衣袍的小娃娃一摇一摆地走进来,白苏只管在后面说:“沅姐儿、明哥儿慢些,仔细摔了。”
两个小娃娃不过五六岁,却似大人一般,进门先恭恭敬敬朝令仪行了礼,口内稚声稚气地道:“给妈请安。”
看见孩子们,令仪不由喜上眉梢,一手一个拉了他们坐下吃果子,又命元冬将甜酪奶茶再端两碗来。
女娃娃略大些,先拿了点心塞在弟弟手里,“才你在学里就说饿,你先吃吧。”
令仪心中一疼,转身吩咐道:“说给良爷,学里孩子们小,又正长身体,以后日日添一顿点心垫补些。”
元冬才端了茶来,听这话,叹道:“自那年奶奶答应了家学里一应开销都从咱们这里出,远亲近友附学来的子弟越来越多,这一项使费就不少。如今哥儿、姐儿的点心容易,要在学里全添上只怕又是一笔使费。依我的主意,横竖眼下三爷又往洋学堂里读书,不在家学里,不如将哥儿、姐儿的点心从府里带去交给白苏,学里饿了好吃。”
“独咱们的孩子吃,别人家的孩子看着?”令仪笑道,“也太小家子气,虽然难,也难不至此。总要大伙儿在一处吃才香甜,芷儿说是不是?”
女娃娃并不甚明白,只看着令仪朝她笑,不由也笑起来。这一笑,令仪不由想起碧萱幼年的样子,忍了泪,怜爱地摩挲着她的脸。
沅芷今年五岁了,一直养在令仪膝下,主子小姐一般地养着。白苏一直陪着碧萱直到生产,她又向令仪再三再四表明了是一辈子不走的,因此她也就成了沅芷房里的教引姑姑,沅芷的大小事都由她看顾着。
明庭也四岁半了。因芷茉孕中自责太过,饮食消减,生产时血崩,勉强将孩子交至令仪手里,苦求她念在博洛的份上顾全孩子。令仪才接了襁褓,芷茉便撒手人寰,她合上眼睛时唇角微微上扬,好像所有的罪孽都随着她这条命烟消云散了。
令仪给孩子取名“明庭”,“庭下如积水空明”,唯愿这孩子一世清明、干净地活着。明庭一直养苏茉房里。苏茉是个实心人,且明庭又是博洛的骨肉,她照顾起来必是小心翼翼,只是她自己也无甚才学,少不得令仪将他与沅芷一处教导。
明庭便如沅芷一样唤令仪“妈”,令仪起先还想纠正,只是要怎样向稚子明言丧母之事,令仪思来想去也只得作罢了。
令仪陪两个孩子吃一回果子,白苏便带着各自奶母上前将孩子们带走。元春走来道:“车已备下了,云爷不在,我让仲荣陪你去吧。”
“青天白日,哪里就有人要绑了我去?偏你这样小心。”令仪笑着起身,元冬直将她送到角方,方惴惴而回。
海龙府仍旧是海龙府,无论是皇帝老子还是哪位大帅掌管这天下,街面上的店铺仍旧鳞次栉比,街市之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令仪坐在车上听着不由浅笑,想来也是这个理儿,无论天怎么变,老百姓也总要吃饭,这世间也总要活人的。
车行至一栋新式建筑前,两个穿军服的人便上前驱赶,杜松忙陪笑道:“军爷,车上是天增顺商号的东家,特来拜见那专员,劳烦哪位军爷通传一声。”
两个小兵互看一眼,在海龙府,大有人不知“那专员”,却无人不知“天增顺”,于是其中一个人忙跑进去,半晌却垂头丧气地出来,“那专员不在,你们回吧。”
杜松才要再问问去向,只听身后令仪的声音:“是那专员让你告诉我他不在的吧?”令仪掀了帘子,笑看向那个小兵。
那小兵都不过十六七岁,不惯说谎,听这话不觉低下头,令仪也不再追问,“杜松,给这俩孩子一人一块钱,我们走。”
回程的路并不与来时相同,杜松要带令仪去瞧个新鲜。他将车停于一处安静的巷子里,令仪挑帘向外看,不远处的街面上,一个店铺前正“噼噼啪啪”地响着鞭炮,好一阵烟气缭绕之后,令仪方看清了那店铺的匾额写着“大德东商号”。
“倒是好日子,又有商号新开张。”令仪看看匾额,又看看杜松。
“大奶奶,您猜猜,这是谁的本钱?”杜松神秘兮兮地悄声问。
令仪眉毛都不动一下,笑道:“怕不是那位那专员?”
“没您不圣明的!”杜松冷哼一声,“这个哲尔德忒不是东西。连我还知道忠仆不事二主,他倒好,一个前朝藩台转眼儿就变成了新政府的官员,还人五人六地宣布什么新政。叫咱们腾宅子,昨儿我打藩台府门口过,他还不照样儿住着?他怎么不用腾宅子?”
听着杜松的抱怨,令仪不由笑出声来,“现如今,他叫那德,临时政府的官员,现管着大半个行省,东平县、西安县、西丰县都在他的管辖之内。人家住个官邸看把你气的!”
“大奶奶,您想想,咱们情愿出钱买宅子,他却推三阻四,这是为什么呀?”杜松愤愤地问。
令仪盯着大盛东的门脸看了一回,方开口道:“只怕……是他比咱们还惦着那宅子吧。”
说话间撂了帘子,“杜松,回吧。”
山县寿一坐在大书房里,仔细端详着手中的茶盏,白釉细瓷,通体润滑光洁,明明是一块瓷,却总让人以为它是透明的。
一见令仪走进来,忙起身迎上去,“姐姐,你怎么才回来?我要吃米糕,我们那里换了三个厨子做得都不对味儿,你打发人做给我吃。”
令仪才进宅门,门房上就回了话,山县商社的那位少爷又来了。寿一如今已经全权打理商社在三省之内的一切事务,虽然总部设在奉天,他自己却住在海龙府,时常来找令仪,也并无其他,不过闲话家常。他当年落难时救起的那只狗早已寿终,寿一亦感念令仪能善待于它。
“见天吃,总是吃不够。”令仪笑道,“昨儿煜祺要吃枣泥馅的山药糕,厨房做了好些,不如你尝尝。”
“比米糕还好吃吗?”寿一说话间,手轻轻一抖,手中一柄折扇轻轻展开,上书两个字“虫二”,落款竟然是“长春居士”。
令仪见了不由强忍着笑,向进来奉茶的元冬道:“去厨房,看看那山药糕还有没有,给阿一拿些来。”
寿一觉出异样,忙道:“姐姐笑什么?我打扮儿有什么不对吗?元冬姐姐瞧我有什么不对吗?”
元冬细打量寿一,一身藕荷色长袍,略深一色滚边坎肩,手中折扇轻摇,俨然一个公子哥儿的作派,并无不妥。
“元冬,你只别理他,做你的去。”令仪笑推元冬,寿一越发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你这扇子倒是好的,湘妃竹的骨儿,不少钱吧?”令仪只端着茶盏说话,笑看寿一将一块糕全塞进嘴里。
“这骨子也罢了,姐姐看这落的款儿,真真是难得的好物件儿。”寿一略略得意。
“你也知道这个款儿?”令仪有些意外。
“卖扇子的人说的,是你们前朝一个很有名气的皇帝。”寿一说着仍不忘又抓起一块糕。
这下连元冬都惊讶了,“皇帝?这是御笔?”
令仪笑着摇头,这位皇帝虽然处处留字,只是不曾写过这两个字,而且这两个字也不该出现在扇面上,寿一却是真真实实地花了大价钱。
本以为寿一知道真相会羞恼,却见他只是笑笑,“姐姐,这种事自然瞒不得行家,可街面上有几个行家呢?元冬姐姐都不认这落款,别人看着总是好的也罢了。”
一盘子山药糕去了一半,寿一又抓起一块,“你们中国人真的很奇怪,有姓有名也罢了,偏生又有字,又有号,谁能记得这许多?幼年我背诗时,有个诗人竟有三四个号,我每次弄错都被师傅打,自己个儿还委屈得不得了,谁会知道那些名号是同一个人?”
寿一喋喋不休,手上只是不停。看得元冬直发笑,“阿一你慢些,这山药糕最是胀人的,仔细撑着。”
令仪本闲闲地听着,不由心头一动,又细思量一回,忽笑向元冬道:“叫小丫头告诉厨房,晚饭多添几个菜来,留阿一吃饭,你也跟着我吃。让孩子们跟着二奶奶吃。”
寿一听见有好吃的,也不顾手上的糕,“姐姐留我吃饭,是有高兴的事吗?”
令仪笑意盈盈,用哄煜祺的语气道:“是呀,阿一帮了我大忙,自然要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