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天增顺自开市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年关。自茉蓉接手大德东,她的商号掌着三省之内的日货统销,无论省内外哪家商号要与他们交易都必得在合约中写明再不与天增顺有互市往来。
乱世之中,人人唯求自保,也顾不得交情或其他。略有良心的商号不得不派人或书信向令仪致歉。更多的商号只是避而不见。一时间,天增顺生意锐减,又逢“账期”,红头账本上有名有姓的内外掌柜都等着年下分红利。
令仪坐在商号后堂里,听着仲荣把算盘打得“噼啪”乱响,除去商号里的流水,再怎么算也是不够分账的。
眼看着仲荣愁眉不展,云旗搁下笔,沉声道:“仲荣,先将我的分账刨出去,看看差多少。”
“不瞒云爷说。”仲荣苦笑道,“何止您,连我们兄弟俩的都刨除在外,也总还是不够,前儿天成也合了年账来,眼下日商的当铺出价甚高,他们这小一年也是生意惨淡。”
“谁的红利都不准扣!”令仪搁下茶盏,果断道,“谁家商号也都是三年才到一个账期,老少爷们都等着拿钱回家,尤其那些外掌柜,成年的不着家,再不拿钱回去,跟家里人怎么交待得过去?你们兄弟俩上有老,下有小,你那孩子小,孟发家的大小子今年才上了洋堂,媳妇又怀上了,不拿钱回去,你们这年也甭过了。衡昌的年账合得最早,陈少庚前些日子不是带了本票来?用那个。”
“大奶奶。”仲荣实话实说,“先慢点用那个钱。陈经理按奶奶的意思,年下给工人放了四份子的红包,各位窑主除去红利分账,又给他们放了大红包,年账结余本就比去年少。待来年开了春,咱这生意还是要做的。衡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不是咱的了,再动了那个钱,咱们可连个退步也没了。”
令仪咬着唇,半晌方道:“当初我能押了家底保住老宅,现下总不会比那时更难。眼前这情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总这么任人宰割也不是办法。我心想着,与其跟大德东斗个鱼死网破,不如朝她主子下手,他主子若连自己都顾不周全,更别说大德东,咱们就好腾出手来。”
“姑娘三思。”云旗低声劝道,“满铁绝不是我们这样的商号能对付的。”
“我们自是对付不了。”令仪敲着桌几,冷哼一声,“别说我们,就是张督军也未必对付得了,可我想着,满铁就算是会七十二变的孙猴子,也总有佛祖能治他。”
“那这尊佛可是不好请。”仲荣愁眉不展。
“容我想想……”令仪闭目思量着,忽听外铺小伙计传话:“洛二爷来了。”话音未落,博洛人已到了后堂。
云旗、仲荣忙地起身问好,博洛笑拍了云旗:“新郎官也不多陪陪新娘子,仔细元冬姐姐恼你。”
云旗笑而不语,令仪忙解围道:“大冷的天,你又来做什么?”
“我瞧着外面下了雪珠子,特来接你,云旗,小石头,你们也早些家去吧。”博洛说着,拉起令仪就要走。
令仪忙回头向仲荣道:“按我说的办,先给小掌柜和那些外省掌柜的红利放了,剩下的容我想办法。”话音未落,人已被博洛硬生生地拉出去。
仲荣为难地看向云旗。“按东家说的办吧,剩下的有就分,没有的话……大掌柜们紧巴点,谁家还能揭不开锅?”商号的事自来令仪能作主的,云旗便能作主,仲荣忙点头去办。
博洛特特地带了件大毛的褂子给令仪披上。“哪里就冷死我了?”令仪说着,自向街上走去,博洛执了油伞为她遮着。
两个人并肩而行,令仪见博洛一身簇新的哆罗尼面子的棉大衣不由笑道:“这件是去年做的,还没上过身,亏你找得出来,我只当再找不见的。”
“芸豆找出来的,非叫穿着。”博洛不在意地道。
“那丫头是我叫进你屋里做细活的。”令仪一边说一边犹豫着,满腹心事竟不知该不该开口,“还妥当吗?”
“不过是端茶递水的,白日里也没什么使她的用处,夜里仍是得安在我屋里听差。”博洛忽然扭头看向令仪,“怎地好好地放个人在我屋里?”
令仪思来想去,到底又不敢直说出来,掩示道:“丫头们说你的书房不让进,我前儿进去瞧了瞧,脏乱得大不成个样子,放个大丫头在屋里,又涨了她的月钱,不过是使她存个小心,对你的事也上上心。”
“可是你多虑了。”博洛笑道,“你放十个丫头在那里,我也不准她们进书房。”博洛说着,朝左右看看,悄声道,“我虽在丁忧,可军营里有事,孙德胜会有书信来找我商量,大多是不碍的,但一句半句的事涉机密,总不好被人看见。如今虽然张督军的态度暧昧不明,可奉军各部早与三省内的日本驻军呈剑拔弩张之势,难保他们不派特务来刺探军情。所以我说给丫头们,家下无论是谁,都不准进我的书房。”
令仪不由心头一动:“特务?”
“是细作。”博洛一边说一边送令仪坐上人力车,跟车夫说了去向才自上了车,收了伞道,“所以,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可你也该仔细着。”令仪不动声色地道,“那些没要紧的信函看过就烧了吧。”
博洛点头道:“原是毁了的,一来有些事我尚未料理,二来这些日子忙乱,他信上又无十分要紧的事,所以没烧。”见令仪低头不语,博洛忍不住好奇,“怎么你最近对我……的书房这样上心。”说着握起令仪的手,“我的事我自会料理,你有对那些没要紧的事上心,不如……多对我上些心。”
令仪听他这样说,面上不免含嗔带笑,只不去理他,不觉将头扭向街边。忽然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竟是茉蓉扶着一个男人从阳春楼里出来。那男人显然有些醉意,粗壮的胳膊架在茉蓉单薄的肩上。男人腆胸叠肚,走路里倒外斜,两只肥腻的大手却仍不忘在茉蓉身上揩些油水,极尽轻薄。
茉蓉好不容易将那人推进一辆车里,男人又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茉蓉嘴上好话说尽,眼神中却透着厌恶,用力抽回手关了车门,朝司机挥一挥手。
眼见着那车远去了,一阵恶心涌上心头,茉蓉急走两步,蹲在街边搜肠刮肚地吐起来,直吐得头晕眼花,缓了好一阵,才用帕子擦了嘴,慢慢起身,又嫌恶地将帕子丢下,转身才要走,正看见不远处,一柄油伞下一对璧人并肩而立。
茉蓉忙伸手将几缕粘在脸上的头发硬生生抿起,想拿帕子整整妆容方想起帕子已被自己丢下了。
三个人对视片刻,博洛不由冷笑一声:“中村一兴这么抬举你,不惜重金送一间商号,怎么大东家还用抛头露面地做这种事?”博洛说着,目光不由看向那车离开的方向,“那是日本驻军的车,能坐这种车的人整个东北也没几个,按说眼下大德东在关外算得上首屈一指,怎么东家还嫌钱不够,在这里卖笑求财吗?”博洛故意把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重些。
茉蓉娥眉紧蹙,咬着牙,冷笑道:“怎么?洛二爷这会子想起我来了?我再下作,再卖笑,也曾经是郭家的二奶奶,二爷的正室。”
“你在郭家的所作所为,族人尽知。”令仪拉着博洛的手,缓缓地道,“况你与二爷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婚书,如今也说不上给谁没脸。只是茉蓉,我放你一次,还的是阿玛和云旗的恩情,如今你不知悔改,他日自遭业报,再怨不得别人了。”
“业报?”茉蓉几乎笑出眼泪,“我的业报从你嫁出宁古塔那天就开始了,那个天杀的万岁爷,连自己都顾不得,倒白白的误了我。这么多年,我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难道业报还不够吗?还怕什么报不报的?令仪……”
茉蓉停了停,厌恶之情无以言表,“额娘当年说,令仪令德,这个名字再好不过,现在听起来竟这样腻烦,章令仪,别以为你得了我的名字,得了我的男人,得了天增顺就必会顺心如意。放心,有我在一日,上天入地不会叫你舒坦了。你的商号撑不了多久,之前你舍不得衡昌,眼下怕是什么也保不住了。”茉蓉笑得花枝乱颤,踉跄着行至街头招一招手,一个车夫极有眼色地拉着车停过来,又扶她上了车。
博洛与令仪默默地看这个几乎癫狂的女人消失在清雪之中。“我看她未必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博洛低声道,“满铁对煤矿志在必得,必会利用大德东拼命地打压你,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令仪不语,心思却反转了几个来回,她举头看看博洛,又眸光深邃地望向茉蓉消失的方向……
因着局势不稳,二十八师换防在即,博洛往驻地越发走得勤。又因着年下,再怎样懊恼,这个年总还要过的,令仪忙着打点家中琐事,又要准备开堂祭祖。姜霁华又被母亲接了家去住些日子,原本就人丁不旺郭家,越发显得稀落。好在沅芷和明庭放了寒假,时不时在令仪身边围前围后,说说笑笑。
煜祺悄悄溜进西院书房时,下人们都在忙着打扫房舍,书房是博洛再四交待不能进的地界,所以并无人在意。煜祺轻车熟路地翻看着案几上的东西,对那些典籍古书并不在意,一心只翻看有字迹的信纸,忽然眼前一亮,一张二十八师驻卫布防图压在几本书下面,上面还有铅笔划过的痕迹。
“谁在那里?”令仪的声音没来由地从书架后面传过来。
煜祺惊得手忙脚乱,慌张中竟还不忘将布防图藏进衣服里。令仪只身从书架后面走出来,冷冷地看着煜祺:“三爷在这里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来……找本书。”煜祺难掩不安的神色。
令仪久久凝视于他,目光如刺,似要将他看透,许久,方开口道:“煜祺,上一回我就想问你,你东院书房里的书都是大爷留下的。大爷一生爱书,藏书无数,怎么你还特特地跑二爷这里来借书?二爷成日家武刀弄剑的,借件兵器还成。”
煜祺心虚地笑了两声,道:“我那里的书房确实没有……”
“没有哪一本?”令仪质问道。
“没有……”煜祺转了转眼睛,“没有……”
“煜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句不敬的话,你我与母子也差不多,你九岁时在我这里就蒙不了事儿,如今更不可能。”令仪说着,缓缓向前,煜祺不由退后两步,令仪原本负于身后的手慢慢垂下,一条鞭子握于右手,煜祺眼尖,那鞭子正是当年长顺行家法的那条,只听令仪一字一句地道,“说,你在书房里到底找什么?”
“我……我真是来找书的!”煜祺急道。
令仪猛地抬手狠挥一鞭,煜祺连连向后躲,那鞭子重重抽在案几上,令仪用鞭子指向煜祺:“我来问你,上一回赵显忠带人抄铺子之前,你往云旗家做什么去?”
“我……我带沅儿去玩。”煜祺颤声道。
“那你又到铺子里做什么去?”令仪冷声道。
“我……我去铺子里看看我那新钢笔到了没。”煜祺的声音越来越虚。
“你白天来找新钢笔,晚上赵显忠就去找人!”令仪蹙眉闭了眼:“是我不好,我不该送你往洋学堂,不该由着你去什么铁路公司,你的公司应该属于满铁吧?你效命于谁?中村一兴?”
煜祺再也忍不住,朝令仪奋力挥手:“大嫂子,你天天只知道在这宅子里低头算账,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你看看咱们的国家成什么样了?各位大帅没完没了的打,国民政府跟闹着玩似的。国家积弱,民不聊生。还有你们这些商人只知道自己赚钱……”
“难道你就是为了天下苍生?”令仪难以置信的盯着煜祺。
煜祺理直气壮:“我当然是!中村一兴算什么?我受命于满铁东亚经济研究所,你看看日本的强大,我们为什么不能‘师夷之长以治夷’?我这是为了全东北乃至全东亚的繁荣,大嫂子,难道你不希望东北安定,咱们商号越做越大吗?”
“你二哥哥一个领兵打仗的人,你到他这里来找繁荣经济的对策吗?”
“我……他……他们奉军一直有抵触情绪,阻碍我们推行经济政策……”狠狠一鞭子重重抽在煜祺身上,也打断了他的振振有词。
“你们?你们的政策?”令仪举起鞭子劈头盖脸的乱抽下去,“你给日本人作奸细还这样冥顽不灵,你以为是你们,人家不过当你是条狗。你们的政策?你们的政策就是让我们变成在自己的国家寄人篱下吗……”
煜祺边躲边退,终于寻了机会,双手抱着头,逃出了书房。令仪到底住了手,鞭子重重地掉在地上。云旗从书架后面走过来,扶住令仪的胳膊:“姑娘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三爷的?”
令仪并不答话,她双拳紧握,胸口剧烈起伏,突然一口血从喉头喷出,直溅在地上,一片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