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的病让郭家的大宅院在本该喜庆的正月里蒙上一层阴郁。苏大夫换过两次方子,只说这些年她用心太过,难免伤了心血、耗了元气。“慧极必伤啊大奶奶。”看着床上面色腊黄的令仪,苏大夫不免想起那年在族人面前意气风发的管家奶奶,开口时便如兄长一般的口气,“再怎么筹谋,人也总不过是这一辈子。以大奶奶现下的情形来看,总要不闻一点杂事,不操一点心才好,不然年纪轻轻,落下病根却如何是好?”
“大正月里,连累着你也不得闲。”令仪倚了靠枕,笑向苏大夫,“我这些天好多了。元冬,给苏大夫双份子红包。”
“大奶奶客气了。”苏大夫忙推辞道,“四节里都有分例,再不敢愧领。”
“大节下的,不过是沾点喜气儿罢了。”令仪笑道。元冬怕她多说话,忙地将苏大夫让出去开方子。
博洛一直等在外间,苏大夫见了他便要上前请安。博洛拦道:“可怎么样呢?”
“二爷放心,全在我身上,只是……”苏大夫停了停,朝里间看了看,方道,“大奶奶可不能再操心了。这些年她熬的都是心血,如今已是血亏之势,这样下去怕是会……”
博洛深深蹙了眉,半晌方道:“劳你再给看看,到底该用个什么方子,药材贵贱不论,务必把她身子养好。”
苏大夫忙向案几上写方子,元冬狠狠剜一眼博洛:“我统共能出去几日?奶奶就成了这个样,二爷好歹上些心……”
一旁得安才要替他爷辩解,博洛却并不理他们,急急地进了里间。得安方凑上来,小声道:“我的姐姐,为着大奶奶吐血,二爷也熬了好几日,请医问药,打人骂狗,几乎把三爷打死。我们爷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心里怎么样嘴上再不出说来的,你就别再挤兑他了……”
彼时,令仪歪在枕上,合了眼养神,曲莲侍立在侧,博洛挥挥手,曲莲会意地出去了。听见脚步声便知是博洛,令仪不由唇角微翘,也不睁眼,缓缓道:“我说我并无大碍,你只不信,大正月里的请大夫煎药,非闹得人仰马翻,白白的听元冬数落,你心里可舒坦了?”
博洛就着床沿坐了,轻握令仪的手,只觉得是握了一把骨头在手里,千言万语堵在心里,把那颗心堵得一突一突地疼,只是一句也吐不出来,半晌方道:“我陪你歪着吧。”
令仪亦不睁眼,只翻身向里,让出半张床来,博洛便歪在令仪身后,屋子里静得连外间元冬小声嘱咐杜松去抓药都听得一清二楚。良久,令仪方悄声笑道:“别愁眉苦脸的,如今我已大好了,商号也好了,前儿听小石头说,连六个大掌柜的红利都……”
“我不想听,你也别再想这些。”博洛看着白底泼墨山水纹样的床帐,“明儿就把商号都盘出去,我也辞官归乡,这宅院里所有人都放出去,老三想怎么作是他的事。咱们只管咱们,我带你去北平,去上海,去广州,然后去南洋,就坐火车去,一直不停的火车。”
令仪睁开眼睛,却没有回身去看博洛,单是想想他此刻的神情都觉得心疼,片刻方柔声道:“这话就是赌气了。好端端的一个家都让你说散了。别人也罢了,难道连庭儿和沅儿也不要了?太爷托我照管家,我怎么能丢下……”
博洛忍不住翻身向里,一把将令仪揽进怀里,悄声道:“别管太爷,别管这个家,我什么都不管,我什么都不要,只咱们俩生死好歹在一处,可好不好?”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那样柔软,没有一点底气,令仪却低头看见博洛手背上一根一根青筋暴起,她心疼地轻轻揉着他的手背:“博洛,既应了你,咱们自是要在一处的。可你是将军,尚有壮志未酬,你不是说,要为庭儿和沅儿他们拼一个天下太平吗?你只放心,我总在这里的,守着这宅子,守着合家上下,也守着你。”
身上手臂不觉揽得更紧,博洛将头埋进令仪的背,嗅着女人发丝上一点霜打荷叶的冷香,冬日暖阳透过那明纸的窗户透进来,一点微尘静谧地起舞,令仪真的有些倦了,缓缓地合上双眼,一丝浅笑悄悄爬上唇角。
比起郭家人的忧心匆匆,在这个新年里,整个海龙府都没消停。风光一时的大德东商号已是鸡飞狗跳。中村一兴被指“收集关东军情报,意图不明”,被遣送回国接受问询。大德东作为受满铁庇佑的商号再不能独揽日货统销,那些被迫答应不与天增顺来往的商号纷纷与大德东解约,转向山县商社。连拖了近一年的“天增顺”财产纷争案竟在正月里下了判决,茉蓉彻底败诉。
山县商社又恢复了往日的门庭若市,寿一闲闲地坐在阳春楼的雅间里,品着店里新酿的梅花酒,冷冽清芬,十分爽口。一身海棠红的棉袍,趁得人唇红齿白,看上去仍是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他从袖口取出一张地图递还给同桌对饮的人,这人比寿一略略年长,眼睛不大却深不见底,他叫香椎藤,关西大板人,是大连关东厅情报部参谋。
那日,令仪亲赴山县商社找寿一,向他要一份对于山县商社来说至关重要的商业情报,万一煜祺不听劝说,执意为满铁卖命,那这份情报很可能被煜祺带进满铁,那中村一兴收集这样的情报,意图打压本国商业机构的证据就作实了,再由寿一控告至国内,那无论中村受到怎样的责难,以后都不会再让煜祺出现在满铁。
寿一思虑半晌,觉得若真有这样的机会,何不一举搬倒中村,让满铁再不能独揽大权,借此放开出口贸易,那山县商社也好,各家商号也好,就都解了燃眉之急。于是他找到之前私下与他见面的军方要员香椎藤,开口就要一份军事情报,真假无所谓,但只有关东军才能在满铁抓人起“脏”。
就算在日本国内,军方与外务省也是矛盾重重,这样的事香椎自然乐见其成,所以他亲手为寿一复制了一张两年前的兵力分布图。可香椎知道,眼下那张图该与中村一同被送因日本,所以他不明白地接过地图。
“你有一个地方改得太假了。”寿一无所谓地笑笑,“我知道你信不过我,那张复制图有许多地方改动过了,可改的太假,拿回国去明眼人一看露馅儿了,咱们的心思也就白费了,所以我又绘了一张,把那个地方改过来了,这张是你画的,留着作个纪念吧。”
香椎眯起眼睛看着寿一,半晌方道:“这些年你都与什么人在一处?上学那会儿只觉得你傻,不想眼下竟大有长进。这个中国女人……很不一样。”
寿一端起酒杯笑道:“她的手段高明着呢,不过吃亏在国弱民强,若在一个强大的国家……”寿一没能说下去,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香椎的目光一冷:“这样的人,将来若不能为我们所用……”
“将来?”寿一看了看香椎,脸上漫出一丝嘲笑,“我不知道你说的将来到底是什么,只是……无论如何,像她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被任何人利用。”说着一口饮尽杯中酒,俏皮一笑,“真是好酒!”话音未落,隔壁一阵杯盘坠地的破碎声,又似有人在争吵,寿一败兴地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隔壁那个搅了他兴致的人正是被他算计了去的煜祺。
煜祺被杜松和方海捉回郭家才知道令仪吐血的事,他还来不及去看看令仪,就被得安带人捆起来关进后门边的柴房里。博洛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煜祺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害怕,那雨点一样的鞭子落下来,下人们都听见了柴房里传出猪嚎一般的惨叫声。
无论他怎么求饶,博洛就是不肯停手,若不是得安拼死拦着,煜祺怕是要被活活打死。博洛命人将煜祺送进东院,派两个得力的小厮盯着,不许他再迈出东院的门,又特特地使了芸豆去告诉三奶奶,三爷是在外与人打架,力有不敌受了伤,如今传二爷的话,叫好好在东院养着,无事不要出门。
姜霁华再不伶俐也知这其中有事,却又不好问,只得先顾着煜祺的伤,才听闻令仪病倒了,三爷就挨了打,想来这两件事必是有联系的。看着煜祺浑身的鞭伤,霁华舍不得地哭一场,又数落一场,到底顾着身孕,又不敢十分使性子。
煜祺更是捶胸顿足地懊恼,满铁他是回不去了,中村那样睚眦必报的人还不知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他。令仪原是极宠着他,又通情达理,却原来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心意,借助外力实现繁荣,强固国本有什么错?一腔满满的报国热情终究是无人能懂。因此几件事放在一处,心中愁闷无以言表,煜祺每日借酒浇愁,先起,霁华还能劝一劝,可每劝一次就吵一次,渐次,霁华只能由他去了。
因在正月里,博洛又顾着令仪的病,管束也渐松,煜祺便常常溜出府去买醉,与霁华话不投机,少不得寻了那知心知意的女子同饮共聊,以排解心中郁闷。
今日饮酒更是尽兴,陪他喝酒的姑娘名唤“蒋霏霏”,“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姑娘名如其人,也略有些文采,对煜祺苦闷亦感同身受。两个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醉意渐浓。
方才寿一听见那些响动,是煜祺说到激昂慷慨处任意妄为,挥手扫下了桌上杯盘。霏霏知他心中不快,少不得陪了笑道:“煜祺,你喝多了,今儿也尽兴了,咱们可就回吧。”
“回?回哪儿去呀?”煜祺大着舌头,“我大嫂子恼着我,二哥哥就知道打我。”
“天也晚了,你不回去,仔细家里媳妇惦着。”霏霏说着便欲上来扶着,谁知被煜祺狠狠一挥,几乎曾增被他挥倒。
“我不回去!”煜祺愤愤道,“那婆娘就会说人,为讨我大嫂子喜欢,跟她一个鼻孔出气,一点也不懂我的心,我的心……”煜祺说得激动,猛地站起来,却没站稳一个趔趄几乎摔倒,霏霏忙上前扶了。
“我的爷,她不懂你,我懂你,不如往我那里歇了吧。”霏霏笑容甜得直能拧出蜜来,“你这一身酒气,仔细回去家里惹三奶奶生气。我家离这儿不远,明省了酒再家去,倒少惹一场气。”
“我……不去你家。”煜祺说着低头向桌上寻他的杯子,哪里还寻得找,“我还要喝酒,喝醉了我就舒坦了。”
“我的爷,你已经醉了。”霏霏扶住煜祺的胳膊,奉承道,“还是往我家里去吧,我那里有酒,让我烫上一壶,咱们再好好喝一回。”说着连哄带骗地将煜祺拖出雅间,又多多地给了饭馆伙计些钱,一来赔那些杯盘的损失,二来命伙计找辆人力车来,又死拖活拽地拖着煜祺上了车。
煜祺只觉头重脚轻,眼前雾蒙蒙一片,似身处一处熟悉的院落,四周花开遍地,香气扑鼻,忽然一个头载八合如意帽的孩童跳出来,从怀中掏出金镯子,笑嘻嘻地道:“嫂子给我敬烟,我才给你这个。”
原来是上房,祖爷的院子,煜祺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只一心跟着那孩子,只见他一蹦一跳往花园子里掏促织,一个女子蹲于孩子身旁:“煜祺,你看这个好不好?”
“好一只大将军,好嫂子,给了我吧。”孩子央道。
“给你也成,明儿学里先生考的你全要会背会写,我就给你。”
“成,那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
“大嫂子。”煜祺忽然认出了那女人是令仪,令仪仍旧他儿时的样子,“大嫂子……”
女人知觉,抬起头看向煜祺:“你……你……”女人说着,痛苦地紧握胸口,一口鲜血直喷了煜祺一脸一身。
“大嫂子!”煜祺猛地惊醒,阳光透过窗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煜祺缓了缓神,忍着眼睛的刺痛环视周遭。一堂西洋家私显然不是东院的风格,一条舶来品的棉纱被盖在身上。煜祺重重的松了口气,原来方才是个梦,可那梦也太过真实,从他九岁起,令仪拼了命地疼着他,护着他。他原不过是姨娘养的庶子,却养尊处优的活了二十几年。
往事一点一滴涌上心头,又想起令仪被他气得吐了血,不免垂头丧气,大嫂子那样疼他,回去磕个头,老老实实地认个错,只怕她就消气了,还会像从前那样疼着他,宠着他。只是那些救国救民的大计划……也罢了,原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做到的,还是留给博洛那种“大英雄”去做吧。心里这样想着,煜祺便起身要回家,手撑着席梦思的床垫,忽觉湿漉漉的滑腻,抬手看看,惊得几乎叫出声来,竟是一手的暗红。
梦不是假的吗?令仪并没在跟前,那为什么血是真的?煜祺愣愣地盯着手上的暗红,半晌,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掀起被子,身边一个披发盖脸的女人,身上一丝不挂,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满床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