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小剃头匠就着郭家上房院偏厅里的大铜镜,喜滋滋地给男仆们剃头。方才,二管家良禄背着他师傅偷偷塞了他一块钱的红包,说是大奶奶赏的,叫他沾沾喜气,给男人们剃头也上上心。
他师徒俩年年二月二往郭家剃头,师傅只剃主子爷们儿的头,回回得一个大红包,却很少分给他。
女人们不剃头,令仪拉着沅芷,亲手帮她修剪发稍,明庭老老实实地坐在地当间的凳子上,嘴却噘得老高,学校里都流行新式样的发型,他瞧不上剃头师傅的手艺。
“小少爷别恼。”老剃头匠也深知其意,陪笑道,“您这脑袋瓜长得这么周正,剃什么样式都好看,年前我也往南走了一走,那新式样也是会剃的,保证把您打扮成最俊的小爷。”
令仪一边为沅芷拢头发,一边笑道:“二月二也算在年里,明庭可不许生气,请师傅来家是你爸的意思,你这脸子是掉给谁看……”
话音未落,只见杜松连滚带爬的跑进来,急急地道:“大奶奶,大奶奶,不好了,三爷……三爷杀人了。”
人蹲在警察署的大牢里,煜祺仍想不明白,蒋霏霏怎么会死?明明昨日她还会说会笑。
几个警察冲进来,捉住了满手鲜血的煜祺,一个警察拨开尸体的头发,蒋霏霏一张惨白的脸,眼睛竟是直勾勾地睁得老大。煜祺吓得几乎晕厥,被警察们拖出了满是血腥味道的房间。
春寒料峭,他只穿一条中裤,瑟缩在墙角,狼狈不堪。虽然被押进来时,他便一直叫嚷着他是郭家的人,是天增顺大东家郭章氏的兄弟,可惜并没有人理会他,保安团的赵显忠特特跟狱长通过气,不必对这小子好,该让他吃点苦头。
赵显忠与狱长颇有交情,可惜怎样的交情比不上银钱管用,更别说警察署长又派人来知会狱长,郭家大奶奶来看看兄弟,虽说三爷犯了事,可郭家大奶奶是个尊贵人,郭家二爷又是公署专员的至交,必得周周全全的方好。
所以,郭家的骡车停在监狱门前时,狱长亲迎了令仪下车,脸上笑容谄媚:“郭大奶奶竟亲来,有事只管叫我去吩咐才好。”
令仪无心与他周旋,沉声道:“家弟不良,给您添麻烦了,如今我想教训他几句,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小孩子不懂事,闯下这样大祸,合该教训一顿,您请,只怕里面黑,您别怕,我早让他们回避了。”狱长笑道。
令仪不再看他,被元冬扶着,急急地往里走,云旗跟在身后,从怀中掏了一个布袋交在狱长手里:“我们小爷犯了事,不敢他求,只求他在里面少吃些苦头。”
狱长讪笑着接过布袋:“云爷客气,咱们自己,不说外道话……”
煜祺本蹲在墙角,冻得滚身铁青,一双唇不住哆嗦,怎么也合不拢一处。忽觉眼前一暗,熟悉地味道扑面而来,他缓缓抬起头,令仪披着绵缎棉斗篷,立于栅栏门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大嫂子!”煜祺一开口便泪涕横流,才要往前一步,谁知腿脚早麻得没知觉,人便重重地扑倒在地。
令仪且不理他,转向身边的狱警道:“我想与三爷单独说两句话。”
狱警也得了好处,又有狱长的嘱咐,忙不迭地开了门:“大奶奶请便。”说着便退了下去。
令仪缓缓走进来,却不似从前那般先顾着煜祺冷不冷,伤没伤。只是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男人,仿佛并不认识他,许久方开口道:“元冬,服侍三爷更衣。”
元冬亦冷着脸,从带来的包袱里掏了衣裳出来。煜祺自小爱干净,这本是带来给他牢房里换的,倒是用到正地方。
大毛的皮袍披上身,不觉便有了暖意,煜祺心虚地看着令仪,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大嫂子,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我没杀人……”
令仪缓缓点头,声音清冷地道:“我知道。”
煜祺茫然抬头看向令仪,正对上她如深潭般的眸子,沉静似水,并不见一丝往昔的宠爱:“大嫂子……”
“我不止知道你没杀人,还知道是谁处心积虑冤枉你。”令仪冷冷地道,“你帮满铁做事,如今事败,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你。他们不放过你却不杀你,而是让你‘杀’人,不过是想以你来要挟,多得些好处。于他们而言,此前你不过是一枚棋子,如今却沦为筹码,你心里可回过味儿了吗?”
煜祺呆呆地看着令仪。“我答应了太爷和大爷顾你周全,养你成人。原不指望你飞黄腾达,你三岁开蒙,家学里读了那么多孔孟之道,洋学里又学了那些数术洋务,也该成个人,懂些规矩道理才对。‘师夷之长以制夷’,亏你说得出口,魏先生在天有灵也被你气死了。”令仪冷笑一声,“人贵自强,你却只想依附于强者,你当他们是靠山,他们当你是鱼肉。”
令仪说着,返身向外走,“煜祺,这二十几年是我没有教好你,如今你身陷囹圄倒也安静,是非对错,你就一个人在这里仔仔细细想清楚吧。”
元冬瞥一眼煜祺也跟了出去,狱警远远地看见她两个走出来,忙不迭地跑来关门。“哗啦”一声,令仪只觉心头骤紧,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回头。
忽然一声哀嚎从身后传来:“大嫂子,我知道错了,你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牢狱外的阳光总是格外刺眼,令仪忍不住抬手遮光,云旗忙迎上来:“姑娘打算如何?”
令仪微眯了眼,抬头看看天,转向云旗时,眼里已含了炯然:“云旗,之前你跟我说的那些信仰,我总想不明白,如今才真明白了,我们去大德东。”
“奶奶又要做什么?”元冬慌忙问道。
令仪重重的叹了口气,却并未回她,自顾上了车。云旗与元冬不觉相视,元冬才要说什么,云旗却摇摇头,又朝牢狱里抬抬下巴:“难道真能不管他?走吧!”
彼时,茉蓉正闲闲地坐在商号后堂,留声机里放着靡靡之音,她抿一口杯中的红酒,怡然自得,完全看不出,几天前她还在焦头烂额,中村回国,满铁视她如弃子,曾经对她极尽奉承的客商眼下都对她避而不见,大德东的生意一落千丈。
然而茉蓉亦是骏德的女儿,若说令仪的机巧聪慧是家传,那茉蓉亦该分得一点。所以,比起令仪苦心筹谋,一个女人,一条命就能让她狠狠回击,直打到令仪的软肋。此刻,她人虽在商号,却能真真切切地想像出令仪痛心疾首的样子,单是想想就让人心中畅快。
所以当令仪匆匆赶来时,茉蓉丝毫没有意外,反而笑意盈盈坐在案几旁:“姐姐不喜咖啡,这里有上好的老君眉,已经出了两三遍的色,姐姐尝尝。”
看着茉蓉得意洋洋的样子,令仪不由冷笑一声:“茉蓉,你主子都斗不过我,别太得意了,放眼看看,现下有谁还愿意与你们大德东做生意,清盘关门迟早的事,你这翻折腾,不惜陪上无辜人的性命,不过是苟延残喘,拖个一时半刻罢了!”
“啧啧……”茉蓉笑着摇头,“我就喜欢令仪姐姐这张嘴,就算身上被扎一千刀一万刀,姐姐的这张嘴还是一样的伶牙俐齿。多少回我都吃亏在这张嘴上,可是姐姐,这一回你的嘴再利也救不了那个傻子,更救不了你自己。”
令仪不欲与她绕舌,更不愿再看这副嘴脸,冷声道:“你要衡昌,我给你。”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地契丢在案几上:“这是衡昌的地契,煜祺多早晚出狱,你多早晚来拿窑照,绝不失言。”说完转身就走。
“姐姐真是不心疼银子钱。”茉蓉拿着地契几乎不敢相信,她是打算用煜祺来换衡昌,她甚至连与令仪讨价还价的说词都想好了,却没想到令仪并不愿与她多说一句,“那傻子不过是郭家留下的累赘,姐姐为他自毁聚宝盆,眉头都不皱一下。”茉蓉不由起身,欲向前一步,又不得不忍住,“我们俩到底是血亲姐妹,如何姐姐与我这般绝情?”
令仪缓缓回身,逆光而立,望向茉蓉的目光如刺,半晌方一字一句地道:“他是额林布和博洛的亲兄弟,不过是受人蛊惑,一步走错,而你……恶贯满盈,就算为了阿玛,我也绝不饶你!”说完转身就走。
“你……”茉蓉再一次失去了她努力维持的“优雅”,尽管她千百次地想学令仪的样子,“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她每每都因为令仪而失控,几张薄薄的地契似有千金重,她不信令仪不心疼,一想到那女人会疼,心中不由解气,咬牙切齿的道,“很好,咱们这才刚刚开始……”
骡车停到郭家门前时,博洛和得安的马也疾奔而来。博洛急急地跳下马,看也不看地将缰绳甩给得安,几步行至近前,拉了令仪的手:“你可怎么样?”
令仪含笑道:“好好的,可怎么样呢?托你办的事可都做好了?”
博洛点点头,令仪一笑,回身吩咐元冬:“你亲去说给东院的人,三奶奶身子重,听不得一星半点的闲言碎语,谁敢走露风声,立刻撵出去。再去说给霁华,说我打发三爷出趟远门子,好歹会赶在她生产之前回来,叫她不必担心。再说给厨房,三奶奶的膳食必得小心,温补为上,也不益太过……”
“元冬,快去吧!”博洛一把拉过令仪,不耐烦地道,“再一会子你奶奶把一百年的事都安排好了,你哪里记得这许多。”
眼前虽满眼愁事,但听博洛这样说,别说元冬,连令仪她忍不住掩口偷笑。
不过两三天工夫,蒋霏霏的情夫便往警察署投案,他深恨蒋霏霏与煜祺有私,趁煜祺酒醉杀死女人,嫁祸男人,欲行一石二鸟之计。可时隔多日,他每夜梦见这二人前来索命,不得已才投了案。那把插在蒋霏霏胸口上的匕首原是一对,还有一把藏在情夫家中,被警察搜出。
煜祺没数清自己到底在牢里关了多少日子,走出那扇大门时,春日的光阳刺得他张不开眼睛。杜松、方海两个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忙迎上去,杜松道:“三爷受苦了,咱们家去吧。”
煜祺看了看骡车,又看了看他们:“大嫂子……”
“大奶奶不得闲,让我们来接你,先不叫家去,带你去洗个操换身干净衣裳,家去才好见三奶奶,合宅里帮三爷瞒得滴水不漏,三奶奶直当爷出远门儿了。”
煜祺点点头:“到底是大嫂子想得到,事事周全。只是她怎地没来?难道是还在恼我?”
方海苦笑道:“三爷别多心,奶奶去车站了,说是送个要紧的客人。奶奶哪里舍得恼三爷呢?奶奶把煤炭所过给了大德东才换回三爷来,我的爷,打这么往后,你可长长心吧。”
煜祺似能相信,嘴张得老大,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今日是段焘诚返程的日子,令仪与博洛亲送他上了站台,亦不止送他,他来时一个人,去时竟多了一个人。在家塾中与苏茉朝夕相对,他感念苏茉对他多有照顾,苏茉亦景仰他的学识才华,一来二去,两个人日久生情,前几日,段焘诚便向苏茉求了婚。苏茉并不隐瞒她离过婚的事,焘诚竟不在意,倒觉她一个弱女子有勇气走出封建婚姻,是新女性的代表。
“段律师来帮我们打官司也罢了,拐走了我们的人可怎么算呢?”令仪笑道。她与博洛都乐见此事,也为苏茉打点了丰厚的嫁妆。
“郭太太见笑,苏姑娘人物品格实在可亲可敬,又承郭太太与郭将军成全,今后我必好好待她。”焘诚红了脸道。
“段律师错了。”博洛忽然沉声道,“苏是她的名而姓,苏茉……”博洛说着看向苏茉,由衷一笑,“她姓郭。海龙府郭家就是她的娘家。”
此语一出,焘诚、苏茉无不感念。四人不免各述离情,焘诚反愧道:“还是郭太太有见地,不想我们这样筹谋,却还是一场竹篮打水。”
“你可千万别这样说。”令仪含笑道,“我早说过,能把案了拖到冬天,就是大功一件,如今不止开了春儿,还赢了官司,后来那些与你是无关的,与我们……”令仪说着与博洛互视一眼,道,“已是莫大的助益。”
段焘诚看了看令仪,总觉得女人那狡黠的眸子里仍有许多他读不懂的东西,于是也不深问,彼此别过,苏茉与博洛道了再会,却与令仪依依惜别。眼看着他们上了车,汽笛轻响,博洛不由向后拉一拉令仪,四只手再三挥别,终究完成了一场告别。
博洛牵了令仪的手返身向站台外,转身太急,身后一个穿矮袄的男人没躲伶俐,见博洛看向他,尴尬地把头扭到一边。
“他们还在跟着我们?”令仪不动声色地道。
博洛点点头,与令仪愈加亲密地走近些:“自打你用衡昌换煜祺,咱们家门前,你出来进去都有人跟着。”
“咱们今儿这样大的阵仗,不就是让他们跟着吗?段律师是顾维钧的得意门生,我只不相信他们敢对他怎样。”令仪说着,抬头向博洛灿然一笑,看上去俨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他们都聚在这里,那么……那里就该是安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