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乃是初春,天气仍旧寒冷,然战争的胜利令人兴奋,似乎冲散了冷空气。
在高平修整的两日,郭荣办了两件事:论功行赏,和处决樊爱能为首的逃将七十余人。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从此军心归一统,无人敢藐视军法,不奉君令。
因军功受嘉奖者多如牛毛,周军上下信心十足,士气高涨,郭荣自己也希望能扩大战果,宗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倘若见好不收,又将重蹈覆辙,消磨胜利果实。
郭荣才能卓著,就像许多能力极强的人,对自己的判断有十足的信心,对他人不同意见鲜少能听进去,郭荣亦是如此。宗训缠着母亲符氏非要跟着亲征的重要原因,是因为符氏于郭荣,就是能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那抹白月光,郭荣脾气急躁,处事严苛,只有符氏的温柔劝解,方能让他听进一二,而符氏,正好是很有主见又能听进去劝告的聪慧之人。
宗训跑到符氏身边,先是恭敬地行礼“训儿见过母亲。”然后跑到符氏怀里,把身子扭成麻花状,撒娇道“娘!”把符氏逗得忍俊不禁,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训儿从何处学来这些礼仪,竟像模像样地!”
宗训披着2岁的外表,却是几十岁的心理年龄,平日里朝着父母撒娇卖萌,着实有些不自在,也就当自己是在彩衣娱亲,这样一想,脸皮便厚了不少,颇为放得开。他正色对符氏道“娘,训儿这几日听姑丈他们讲爹爹的英武,训儿神往。”
符氏笑着逗趣道“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你爹英武,颇有见识!”符氏并没把宗训当成一个平等对话的对象,在她眼里,自己儿子诚然聪慧,但那么小小的软软的孩童,无非是跟着长辈见识多了,耳濡目染鹦鹉学舌了一些机灵话,要说他自己多么有见解,她是不信的。当然,今日宗训就是来颠覆自己亲娘的认知的。
宗训对符氏说“娘,训儿想家了,我们何日返程回去啊?”
符氏取过一把梳子,为他整理疯跑弄乱的头发,回答道“训儿想家了?爹娘都和你在一起呢,想必回京还得需要一阵子,咱们打胜了,还需乘胜追击,待到将那敌军狠狠打服,便会归京。”
“说得好!”正是忙里偷闲来见母子二人的郭荣,闻言夸了一句。
“见过爹爹!”宗训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郭荣怀里,求抱,被郭荣捞起来转了好几圈,一时欢声笑语不断。放下宗训后,郭荣笑着问他们“夫人和训儿方才在说什么?”
“方才训儿说他爹爹神明神武,他敬仰得紧。复又说想回京城啦。”符氏回道。
“回京?怕是短时间难,刘崇狼狈而逃,吾拟让众将会师潞州,趁胜追击。”
宗训本想先说服他娘符氏,再由符氏劝谏郭荣,可此时既然已经说开头了,便自己亲自上罢!他奶声奶气振振有词“爹爹,训儿听他们念的书上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昨日听赵虞侯悄悄与人议论道,因当日出征的急,粮草快吃完了呢。”这家伙,进谏还不忘给赵匡胤挖个坑,是的,赵匡胤此战功劳极大,护卫着郭荣反冲锋凸显其智勇双全,张永德力荐,被授予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可以说此战便是他的进身之阶,从此风云化龙。
“嗯?”郭荣本来对赵匡胤印象极好,也十分信任,当初还在澶州就藩之时,给他传信密告是王俊阻他进京的人正是赵匡胤。此次又表现的勇不畏死,忠君爱主,就更受郭荣重视了。但此时听闻宗训的话,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当然不会去疑心宗训话里的真假,宗训的年纪既是他的劣势,也是最好的伪装了。郭荣在心里给赵匡胤贴了个口风不紧、不可以密事委之的标签,好印象大减。宗训不知道父亲的心理活动,若他知晓,必然会大呼意外之喜。
郭荣并非不知道粮草十分重要,也并无要马上吞并河东的想法,只不过是想扬扬军威,令天下诸国不敢轻视。前世大概郭荣也是如此想的,只是形势发展并不完全由人掌控,当时攻入北汉境内如入无人之境,百姓夹道欢迎,直到晋阳城下,本拟一鼓作气灭了刘崇,没想到晋阳是块硬骨头,久攻不下,辽军出兵驰援,全军又因长时间征战致使士兵疲惫粮草匮乏,形势急转直下,还损失一员大将史彦超,最后狼狈而退。
宗训正襟危坐,接着说道:“爹爹,训儿自随您出征,日日叫人念兵法听,我记得孙子兵法中有一句: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本是不懂,特地问了白将军,此是何意,他告诉孩儿,用兵记住“运筹帷幄”四字,孩儿这几日对高平之战想了许多哩。我们大周若继续追击,取得一些战绩想必是十分容易,然有三点训儿想不到解决之策。”
郭荣虽一直在有意地培养宗训,但此时见他条理清晰地说出这些话,还是颇为吃惊,笑着道:“吾儿竟聪慧致此,你且继续讲。”
“汉地贫瘠,百姓苦汉久矣,我朝大军攻入汉境易如反掌,所到之处想必百姓们都会鼓手称快,但孩儿的困惑是:其一,大军鏖战过久,将士们筋疲力竭该当如何?其二,粮草不足,将士们纵兵劫掠该当如何?其三,辽军若驰援,敌我双方兵力反转,对方以逸待劳,我军难以为继又该当如何。而一旦久攻不下而力竭,纵兵劫掠而失人心,难以为继而进退两难,孩儿着实想不到解决之策,是以想请爹爹指点。”
听到这,郭荣一方面对宗训的认识再次提高了一个台阶,莫论两岁孩童,就算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说出这一番话,都要夸一声见识匪浅,另一方面他听明白宗训之意了,就是在隐晦的劝他见好既收,莫再扩大战局。
郭荣看着宗训,赞赏的点点头“训儿,你很好,能从听兵法,和众将士的只言片语中想到这些,足以见得你颇具天赋,你提的这些问题,也很好,都是接下来我军要面临的问题。”
宗训的这番话郭荣是认真听之了的,也真正听进去了,他也在思考应对之策,若就此收兵是万万不愿意的,有些虎头蛇尾,而继续反击,也的确会面临宗训提到的这些问题。郭荣接着说道“训儿,你说的有一点很对,北地贫瘠,百姓苦汉,必不会反对我大周仁义之师,至于粮草,自泽州、潞州、晋州等地调运,基本能供应所需,然契丹也必会派兵救援,如何找到平衡点,朕还需要仔细想想。”
言罢,对符氏说道“夫人,你为吾生了个好儿子!”
符氏恍如梦中,嗯,不是所有人都像郭荣这般接受能力极强的,她看着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宗训似乎一个小大人似的侃侃而谈,符氏觉得十分陌生,十分怀疑这真是自己天天见到的儿子吗?直到宗训发现亲娘神情有些不对,赶紧恢复常态,钻到她怀里撒娇,符氏仔细看了看宗训,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唔,眼神还是那个熟悉的眼神,方缓过神来,觉得这是自己的宝贝儿子没错。宗训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样很冒险,运气好会被当成神童,运气不好被当成异类。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话在嘴边不得不说,就赌自己亲爹的心胸宽广程度与雄才大略能成正比。目前看来,自己是赌对了。
接下来,郭荣传令,命符彦卿、郭崇、向训、李重进、史彦超、王彦超、韩通等将各自领兵,征讨河东,命刘词、白重赞随御驾出发赴潞州坐镇。
宗训与符氏也随军同行,宗训之所以一定要劝郭荣提早班师,也是为了试探,自己到底能不能改变历史。见郭荣仍旧决意出征,他既感慨于历史难以改变,但还是抱有一线希望,此次自己费了不少口舌,想必父皇也会有所准备,最终这场大战的结果未必与前世一般无二。
周军自攻打汾州开始,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守将纷纷投降,给周军一种人心在周,所向披靡的错觉。好在郭荣之前已有了警醒之心,明确此战只是为了耀兵,并非吞并河东,并未像前世那样亲征河东,也没有因为战果喜人、百姓相迎的假象而改变自己的战略目标。
周军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兵临晋阳城下,刘崇死守不出,只派人向辽乞援。符彦卿见晋阳城城池坚固,易守难攻,遂给郭荣急送一封密奏,言道“陛下,晋阳城坚,难以即时攻克,现下将士疲累,军心衰竭之相初显,且辽国援兵将至,臣请谏尽早班师,还请陛下决断!”
郭荣心里有数,也没什么不甘,收到符彦卿的密折后,便以大周以孝义治国,太祖陵寝已建成,需扶柩入陵,为先皇送葬为由,传令班师,此次班师,神定气闲,历史上狼狈不堪的晋阳之战就此消失,不复出现了。
高平大战如此结局,宗训是最欢喜的一个了,因为这意味着,他成功走出了改变结局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