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不止,本就狭小的炭坊前院近乎积起了一摊薄薄的水面,唐猕翻身下马,不料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水花应声飞溅。
“瞧瞧,这可是本千户上任头天刚穿上的新靴,待会把二两银子折算成公炭送到我家去。”唐猕脱下湿透的官靴,在袁春面前夸张地翻转,积在靴里的雨水撒在地上,形成一地的水渍。
袁春仍不起身,只略瞥了唐猕一眼:“我听说柴主司指定的勘案,可不是你。”
“老庆嘴硬,知道你袁炭头不好惹,哪还敢塞别的弟兄来受气,少不得还是本千户来这尽职。”
“别的我管不着,宫内司的爷们已在路上了,这毕竟是我炭坊的闭门事,由不得你在这放闲屁。”说罢,袁春摆手示意抬轿的半人们转回内院。
唐猕一把按住枯藤轿椅的扶手,用力一压,半人轿夫们力小身薄,承受不住纷纷脱手,小轿椅连带着袁春就这样砸在了石板地上。
“宫内司管宫内司查,南城坊司管南城坊司查,没人逃的了我唐爷的火眼金睛。”
唐猕不顾袁春,径自就往内院走,不料袁春一把跳起,死死抓住唐猕的油麻布雨衣:“唐猕!你翻不了天,进去又有何益,白白连累了宫内司不说,你决绝落不得好。”
“现在是你手上的二档炭头没了,拦着我你又能落得什么好?”唐猕俯下身子,用力拽开袁春干瘦的胳膊,“城北城东城西都有失踪案,要是今天城南炭坊的消息捅到了东宫,你还奢望宫内司有人会帮你顶事吗?”
说罢唐猕已迈入了内院,连缺匆匆绕过匍匐在地上的袁春,一起跟了进去。不料内院满是整备齐全的小炭头们,个个神情肃然,已然将内院挤得水泄不通。
“唐猕猴!今日若是好言相劝行不通,那这硬钉子你碰定了。”袁春打起精神,在唐连二人身后厉声喝到。
唐猕转身用不可思议的神情重新打量着眼前矮小瘦弱的袁春,转而随意地理了理身上的油麻布罩衣,说道:“雨太大了,我改日再来。”随即和连缺一起出了内院,上马往门外去了。
袁春几乎是瘫坐在炭坊正堂的座上,身上的南锦缎袍已分不清是被雨水还是汗水打湿的,因过于激动双手仍不住颤抖着。随即就有一个看门小厮来报:“炭头,小的跟了唐爷一路,发现他们去了南寺坊,可一转眼就又折回了炭坊方向,南寺坊路宽人少,因怕被唐爷发现,小的不敢紧跟,转眼便丢了哨。”
随着清脆的一声鞭响,那小厮已被袁春抽倒在地,痛苦地翻转呻吟不已。
“废物!蠢材!既是让你送客,你就该把屁股贴上去紧紧跟着,连南寺坊那地方都能跟丢,不如让牛头马面把你带走换袁四回来。”袁春边骂边打,不由得气喘吁吁,遂将鞭子往已奄奄一息的小厮身上一丢,叉腰往院门喝到,“众炭头集合。”
只片刻从各个被烟熏得黝黑的炭炉边奔出了各个灰头土脸的炭头,虽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却个个精干,神情默然地排排立在雨中。
“各位弟兄,今日炭坊的袁四炭头失踪,这已是两月间金玉城内的第四起失踪案。眼下东宫与内宫龃龉,如今东宫遭到封禁,谁也不知道下步怎么走,宫内司的图爷要求我们尽力压住,不然就一把火烧了这炭坊,大家一起来个痛快。今夜务必全员列班,我不许一只苍蝇飞进炭坊。”
“阿猕,你怎么看?”连缺侧身小声说道。他们此时正默默地混迹于一众炭头之间,唐猕被四周的炭烟熏得近乎睁不开眼睛:“上灯见分晓。”
上灯后已近半夜,炭坊仍是灯火通明,半人苦力们史无前例地被允许全员休息一晚,个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蜂拥入炭坊的眠屋。
炭坊常年日夜无休,半人苦力们两班倒不停地搬运着柴火和木炭,因此眠室的通铺最多只能容下半数人,可半人们仍然不顾地拥入眠室,即使四仰八叉地睡在地上,也是宝贵的休息时间。
在将最后一个半人苦力踹进眠室之后,一个炭头骂骂咧咧地将眠室从外面加了大锁,不顾眠室内半人们小心翼翼的抗议,随手将钥匙丢在了眠室门边的廊上。
唐猕和连缺撑伞举灯,在倾盆大雨中走向了通往后院的长廊,失踪的袁四是袁春的结义兄弟,必然跟袁春一道住在后院。
近乎是无意的一瞥,唐猕只觉得眼前同样往后院走动的胖炭头奇怪,示意连缺加快脚步,两人丢下灯伞,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连缺快步上前,在近花园的拐角将那胖炭头扑倒,捂住嘴拖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我说过的吧,不想在案发现场见到你。”唐猕眯起清峻修长的双眼,撇嘴说道。
连缺此刻已用麻绳将那炭头五花大绑,炭头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四肢用力地扭动着企图挣脱:“唐千户,我…”
“我知道,你掩饰地几乎天衣无缝,可你的气息出卖了你,清茗子。”唐猕解开了绑在清茗子身上的麻绳,不失风度地说道。
“清茗子!”连缺几乎是惊呼了一声,“阿猕,那清…清茗子可是个瘸子啊。”
“正是由于他明明是瘸子却要装作不瘸,异想天开,走动时的气息毫无匀畅可言,再观其留下的脚印,深浅不一。袁春自己状若侏儒,最恨别人将其划为残疾侧目而视,自然不会容许手下有个残疾跛子每天在跟前晃晃悠悠。这么巧,我所熟知的喜欢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胖瘸子就一个,清茗子。”唐猕说罢,用身上湿透的麻布衣用力地擦干净了清茗子的脸,“呦,这回可下够血本了,竟连那宝贝般的山羊胡子也刮干净了。”
“还真是清茗子。”连缺借着院内微弱的灯火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赶忙费劲地扶起了清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