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善用调料,讲究一菜一味,百菜百味。
所有菜系里,川菜最像人生。
我们的人生不同,走的路大相径庭,所以喜欢的菜也不一样,精致的人喜欢开水白菜,实在的人喜欢回锅肉,复杂的人喜欢酸萝卜老鸭汤,而我最爱毛血旺。
毛血旺不是金贵的东西,人人都吃得起。
毛肚鸭血,猪肺肥肠,木耳豆芽,通通都是便宜货,做的时候,只需起一口热锅。下豆瓣酱爆出红油,再加花椒姜蒜煸香,而后佐以清水或者高汤。等到汤滚烟起,把食材送入快速烫熟,上面铺陈双椒,用烧滚的菜籽油哗啦啦一淋,热辣扑面,麻香扑鼻,吃一口麻辣鲜香,咽下去一身爽快的大汗。
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姨妈的毛血旺做得最好。
会做毛血旺的姨妈,是我唯一的姨妈,我妈在家里排行老三,中间夹了一个舅舅,舅舅比姨妈小六岁,而我妈比姨妈小了整整十二岁。
打我记事开始,就喜欢吃姨妈做的毛血旺,那时候我还小,我妈工作很忙,又爱好健康活动打麻将,所以隔三岔五把我丢到亲戚家,让我去混吃蹭饭。
我这个人从小嘴刁,别人做的饭不爱吃,只有姨妈的毛血旺让我欲罢不能,滚烫滚烫的百叶,油亮油亮的毛肚,咬在嘴里嘎吱作响,一顿能扒下两大碗大米饭。
我吃毛血旺的时候,姨妈就坐在旁边看着我,手里拿根鸡毛掸子,眉毛夸张地向上扬起,守着我把碗里的饭一颗一颗吃干净。
姨妈说:“乖儿子,饭要吃干净,不吃干净饭,娶个麻子当媳妇儿!”
没错,姨妈总是凶巴巴,姨妈总想打我的小屁股,所以我总是害怕姨妈。
其实害怕姨妈的不止我一个,几乎所有认识姨妈的人,都对姨妈心存恐惧,姨妈陈淑芬,就像自己做的毛血旺一样,凶悍泼辣,声震四邻。
在我印象里,姨妈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姨妈很少化妆,姨妈很少穿漂亮衣服。姨妈是个匆忙的女主人,她总是在买菜,她总是在做饭,她是雷厉风行的铁血战士,总是站在湿漉漉的马路中间,横眉怒眼指点江山。
大院儿门口的老街就是姨妈的战场,在这小小的江湖,我的姨妈陈淑芬无人能敌。
每一个清晨,菜篮就是姨妈战斗的武器,精打细算的姨妈陈淑芬,挎着菜篮高歌猛进所向披靡,她昂首挺胸大步向前,走过王阿姨的粮油铺,走过吴大爷的河鲜档。
她走向赵五叔的早点摊,在炸油条和糖饼的朦胧烟雾中,终于停下她匆忙而坚定的脚步。
“赵老五!油条来三根,豆浆两碗,再要碗绿豆稀饭!”姨妈的声音穿透大气,直上银河,朝阳的光洒在姨妈的脸上,给她的鱼尾纹镀上一层金光。
“陈姐,油条涨价了,现在……现在二块五……”赵五叔小心翼翼地抬起秃顶的大脑袋,不敢直视姨妈的眼睛。他明白,姨妈陈淑芬不是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我的姨妈是顶天立地的不败战神,是这条老街上所有小贩的命中克星。
“二块五!你脑壳里怕进了豆渣!”
姨妈双手叉腰,宣布进入紧急战斗状态,她从成都平原粮食产量分析到中国经济的未来发展趋势,从袁隆平先生的杂交水稻说到赵五叔日渐隆起的啤酒肚。姨妈如此逻辑精妙地旁征博引,只是为了证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油条只能卖两块!
“是是是,陈姐,你说两块就两块。”赵五叔双手高举,一败涂地,姨妈大获全胜,扬长而去。
在这条老街上,姨妈是唯一的王者,威猛的神明,即使是穷凶极恶的地痞流氓,遇到姨妈也只能望风而逃。据说某次一位不长眼的扒手窃取姨妈零钱五块,姨妈顺手抄起卤肉摊的大菜刀,足足追了这厮八百米。
“文能妙语斗菜贩,武能菜刀砍流氓,你姨妈啊,简直凶悍!”姨夫总是对我如此感叹,感叹时一边跟我抢毛血旺,一边喝姨妈买给我的旺仔牛奶。
“姨妈一点都不温柔!”小小的我撇着嘴,认为已经把世界看透。
“她的温柔,你不懂。”姨夫沉默片刻,这样向我回答。
我静静扒饭不说话,心想姨夫是个受虐狂神经病。
他天生是个妻管严,姨妈说往东,姨夫不敢往西,姨妈要吃麦当劳,姨夫不敢买肯德基。当了半辈子耙耳朵,姨夫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起义,有次辛苦藏匿大半年的私房钱被收缴,于是梗着脖子要跟姨妈闹革命。
姨妈当时把桌子一拍,表示下个月的零用钱,只给姨夫三分之一。姨夫悲伤欲绝,哭天抢地收拾行李,表示他要离家出走。
“滚!马上滚!谁回来谁是龟儿子!”姨妈平地一声吼,亲自把姨夫送出大门。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很好奇姨夫要出走到哪里,于是趁姨妈钻进厨房洗碗之际,趴在窗台上研究姨夫离家出走的去向。
不看不知道,一看抿嘴笑,只见姨夫站在大院中心,顶着大雨鼻孔向天,一脸倔强的表情。我心想这就是你的离家出走?总共还没走出一百米,这是对离家出走的严重侮辱。
半个小时后,大概是淋够了雨,姨夫窜回房里,倒了杯五粮春开始吃剩下的毛血旺。姨妈从厨房出来,丢给姨夫一条干毛巾,龇牙咧嘴骂道:“龟儿子!吃死你!”
十岁的我非常为姨夫揪心,于是第二天悄悄问姨夫:“你怎么不离婚?!”
姨夫抬起头,露出智障一般的表情:“为什么要离婚?”
我说:“你是大学教授,姨妈是小市民,姨妈满脸褶子,一点不温柔,一点不美丽!”
姨夫一拍我脑袋,“你懂个屁,我爱你姨妈,爱一辈子!”
“但是姨妈不爱你!”
说完话我溜出房间去玩变形金刚,此时的小张惜辰相信,姨妈不温柔,姨妈不美丽,没人喜欢姨妈,姨妈也不喜欢任何人,姨妈是个凶猛的悍妇,不会为任何人伤心。
但小小的张惜辰没有想到,他的分析堪称荒谬绝伦,他从小就自以为是地认为,他懂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到了最后他才发现,其实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他其实什么都不懂,甚至不懂这个温柔美丽的姨妈。
至少姨妈也会为人伤心掉泪,这样的眼泪,他自己就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2012年的秋天,那年小小的张惜辰已经长大,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做了一些自以为是的傻事。
姨妈和姨夫没有孩子,于是我就成了姨妈远在异乡的乖儿子。当时微信还没那么流行,大家习惯用QQ互通消息,姨妈本来不会用电脑,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网名为淑芬的账号却添加我好友,好友验证消息只有三个字——乖儿子。
我大怒,以为哪个王八蛋占我便宜,于是拒绝添加好友。三十秒后,姨妈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那头姨妈情绪激昂,破口大骂,“死娃娃!长出息了!敢不加我好友!”
这场单方面的精神摧残长达四十分钟,之后我才痛苦地意识到,淑芬这个洗尽铅华的网名正属于凶悍的姨妈,如果我再次拒绝添加,或许几天之后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于是加了QQ,于是开始聊天,但姨妈也不打字,中老年表情包一发二十张,搞得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忍耐半个月,我终于跟姨妈抗议,“姨妈,能不能不发表情?!”
姨妈沉默半晌,回我三个字,“鞑子蛮。”
我不明就里,甚至有点恐惧,马上去百度“鞑子蛮”是何神物,不料因此三分钟没有回复,姨妈立马打来电话,再次对我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警告我不要在聊天时三心二意。
这次教育时间又长达四十分钟,最后姨妈顺便告诉我,“鞑子蛮”的意思就是打字慢。
从此我不敢对姨妈的中老表情包有任何异议,每天的聊天任务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掉以轻心。直到半年以后,我遇到一个人生中重大的挫折,这才中断了和姨妈的联系。
其实人生在世,谁都有过起落,现在想来,无非就是生意亏本,女友跑路,朋友背叛,恋人无情,一穷二白,两袖清风。但当时的我感觉天崩地裂,感觉已经被世界彻底拒绝。
于是电话关机,QQ离线,躲在出租屋里蒙头大睡,饿了就抽烟,渴了就喝廉价二锅头,精神的崩溃和作息的紊乱,很快摧毁了我的健康,在某个彻夜不眠的黎明,我站在阳台上喝完最后半瓶劣酒,然后在朝阳升起的同时一头栽倒。
昏迷了整整一天,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
低血糖加急性胃出血,是姨妈千里迢迢赶来,在出租屋找到了我。如果姨妈来迟半天,我可能已经在陌生的异乡壮烈牺牲了。
当时姨妈坐在我床头,看着我睁开眼,本来想抬手打我,但是手在空中僵了几秒,又缓缓地放了下去。
“咋回事!”姨妈的语气还是凶巴巴,姨妈的眉毛还是高高扬起。
我苦笑一声,把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讲出,讲到最后感觉胃里一阵痛苦的痉挛,两个眼眶有灼热的液体往外奔流。
姨妈良久没说话,最后咬了咬牙,给我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这些狗日的,迟早有报应!死娃娃!你要吃饭,不准不吃饭!”
我摇摇头闭上眼,昏昏沉沉又陷入睡眠。这一睡又是大半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我爸和我妈已经赶到,姨夫也在病床前陪我,只有姨妈在病房外凶巴巴地打电话,她的嗓音开始还是响亮震天,说到最后却忽然变成了哽咽。
“你们看看,他们咋个对我乖儿子的!咋个对我辰辰的,这些狗日的王八蛋!”
姨妈的声音前所未见地虚弱,我听到她在门外无法自己的哭泣声。
我感觉左边的胸口顿顿地发疼,眼泪像泉水一样夺眶而出,旁边的姨夫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对我说:“你姨妈跟你一断联系,马上说要来找你,带你过来以后,三天没睡觉了。”
我点点头,小声说:“姨夫,你喊姨妈进来……”
“让我进来咋子!”门外的姨妈推门而入,她已经擦干了眼泪,语气还是那样凶巴巴。
“姨妈,我饿了,”我说,“我要吃毛血旺。”
“吃个屁!”姨妈噗嗤一笑,“想死哇!先喝粥!”
爸妈和姨夫也在旁边跟着笑,姨夫敲了敲我的额头,“你说,你姨妈温不温柔?”
温不温柔我不知道,但我似乎在姨妈凶巴巴的表情下,看到了某种闪闪发光的东西。我知道,这种东西从时间的起源走来,曾保护我走过漫长的岁月,也必将陪伴我走到生命的尽头。有些美丽无可名状貌不惊人,却比天上的星辰更加耀眼。
这是我看见姨妈第一次流泪,第二次,则是在三年以后。
那个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四川,又可以见到熊猫和府南河,又可以经常吃到毛血旺,日子平静,生活如水流淌。某天去姨妈家蹭饭,发现姨妈坐在大门口,叉着腰生闷气。
“怎么啦,大美女?!”我开口问。
“老娘要离婚!”姨妈扯着嗓子喊。
“跟谁离婚?!”
“能跟谁离婚!你姨妈有几个老公?!”姨妈瞪着我骂骂咧咧,“死娃娃还是文化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干吗要离婚?”我拍着姨妈的背,给这位祖宗顺气。
“你姨夫出轨了!龟儿子!要造反了!”姨妈朝着我吼。
“出轨这么刺激?”我大惊,“跟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