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甫京久旱未雨。
蔚蓝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云,没有一点风,火球般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树无精打采的站着,狗趴在树阴下吐着红舌头,蝉在树上拼命地嘶叫,街上的行人少之又少。
城内有老翁悠闲地躺在槐树下的躺椅上,右手持着破旧的蒲扇,左手端着陈旧的茶壶。一旁还有孺童趴在屋檐之下,不厌其烦的用草根去捅刚从树底下捡来的夏蝉躯壳。还有街上满头大汗的村妇,高高挽起衣袖,斜抱着刚浣好的衣服走过。
街的那边,站着一个脏臭不堪的男人。脸上像是抹了黑炭,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就连布鞋也张开了嘴,将满是血泡的脚趾露出来。
附近的居民大老远就闻见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味,纷纷躲进屋里关上门窗,避而远之。
因为他身上的味道是腥臭、腐臭、酸臭相融的一股奇臭,简直是登峰造极。
男子拖着一条残废的右腿艰难的前行,手上拿着一本被保存的完好的红皮书,正是顾贤心心念念的“五十两”。
没错,这个人就是应该已经死了的万福。
甫京城外那场战役失败后,顾贤一行人等几乎全军覆没。
因为死伤太多,不好就地掩埋。况且天象师说了,这些人要都埋在甫京城附近阴气太重,对江山社稷不利。
萧权不惜一切代价,雇佣了数百架货马车将尸体尽数运送到偏远的萑西郊。
萑西郊正处尧国最西边,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百姓们更愿意把那里叫乱坟城,因为那个不毛之地的土壤里埋葬了数千万具身躯。
从甫京到萑西郊最短需要五日,眼下正处日头最毒的时候,等尸体运过去怕是已经臭到没人愿意运了,所以只有几个随行车夫。
收尸那日,官兵都检查的不仔细。这么些时候能跑的早跑了,所以就干脆把尸体扔车上了,管也没管。
万福运气好,受伤之后只是暂时性休克了,所以没被补两刀。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被埋在死人堆里。
队伍停在了路边一家客栈旁边,随行的车夫还在午睡。万福艰难的探出头来,这堆成山的尸体真是令人唏嘘不已,比陆家惨了不知道多少倍。
万福被吓哭了,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等眼泪也流的差不多了,这才想起爬出来。
残废的后脚刚拔出人堆,只听客栈中又热闹了起来。仓皇之下,万福一头扎进了门口的泔水桶里。
泔水里的剩饭剩汤刚好到他脖颈,只是味道属实呛鼻子了些。万福透过盖子与桶的缝隙观察着外边的一切,却见来人把载着泔水桶的板车推走了。
车被推到了客栈后院的一处猪圈,万福敛声屏气,等着下一秒事情的发生。
运泔水的小二果真打开了盖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颗浮在泔水上的人头。
“泔水鬼啊!!!”
小二惊呼,将手里的桶盖砸了过去,再惊恐万分的向后跑走了。
万福的额头被砸出了个大包,眼泪再一次的夺眶而出。他逃个生容易吗?先是死人堆再是泔水桶,等他再出来可就是正宗“王致和臭豆腐兑豆汁”了。
客栈的后院只有一条路,万福也只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夏日炎炎,再闻见自己身上的味道不禁作呕连连。
强忍着饥饿、疲累、炎热、伤痛,万福走了三天三夜,才发现自己到了隶西城,再走三日就到萑西郊了。
万福从没来过这里,想要回到甫京难上加难。再加上他一身恶臭狼狈不堪,徒步走了一个来月才到达甫京,还顺便在城门口的杨树下找到了埋藏在地下的“五十两”
拍拍尘土,居然没有一丝破损。
他这般拼命回甫京不为别的,就为了家中老小。
千里迢迢赶回了家,万福站在门口意味深长的观望着。
这一个月不知娘亲身体可还好?娇妻会不会为他日夜忧心?孩子可曾哭着想爹?
一切,推开房门即可知。
万福整理好了心绪,鼓足了勇气推开房门。第一眼看见的,却让他痛苦不堪。
那是他娘的牌位,香炉里的香燃到只剩一小截。
“谁啊?”
娇妻的声音回荡在屋内,万福闪烁着眼中的泪花转头望去,自己的媳妇正衣衫不整的跟隔壁老王睡在炕上。
老王光着膀子,呼噜声此起彼伏。
万福的娇妻未见其人先闻其味,捂住口鼻蹙着眉头下床走近一看,这一下可不得了。
“老万?”
万福没死,居然还成了这副模样,当真吓着她了。
“张苗苗...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万福抽泣着,眼中尽是埋怨。他也没想到当初视如珍宝的娇妻,居然这么会给人戴帽子。
“老万,你怎么没死?!”
张苗苗直接无视了万福的话,这一问把他心都给问凉了。
“我娘呢!!”
血丝布满了眼球,万福瞪大着双眼嘶吼着。这么大动静,老王只是翻了个身,又继续打鼾。
“走,出去说。”
都这个时候了,张苗苗居然还担心自己的相公吵到屋里的奸夫?最可气的是,万福答应了。
出了门,张苗苗轻轻将门合上,捂着鼻子一脸鄙夷的看着眼前这个本该消失不见的丈夫,故意站了远些。
“你娘以为你死了,突然发病,我这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就随她去了。”
张苗苗这话说得好生疏,以前一口一个亲娘,万福一没落直接生疏了十万八千里。
“没钱?”
“张苗苗,我每个月二两银子的俸禄可是一分不差的交给你了,现在你告诉我没钱了?”
万福的嘴唇颤颤巍巍,难以置信的看着张苗苗。
“你吃饭不要钱啊,你女儿买吃穿住的东西不要钱啊?”
“万福,我告诉你,我张苗苗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若不是我改嫁给王崇更,你娘都没人埋!”
张苗苗理直气壮的对着眼前泪眼婆娑的万福说着,那叫一个尖酸刻薄。
“你好狠的心啊!”万福咬牙切齿地说道,又突然想起来进门怎么没见到自己六岁大的女儿,又问,“万姗呢?”
“你‘死’的那日一夜未归,我并不知情,所以就让姗姗找你去了,结果就连她也再也没回来过了。”
张苗苗叹了口气,眼神中稍有一丝愧疚。
“什么?!你再给我说一句?!”
“我女儿丢了,你不去找,你还有闲心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
万福转悲为怒,大声嘶吼着,眼中的火光熊熊燃烧着。当初怎么没看出来这个女人这么狠心,真是瞎了眼!
“你吵什么吵,又不是你的种你着什么急?他爹都在屋里躺着啥也没说,你还跟我吵吵吧火了?”
今天的信息量真的是太大了,原来自己在陆府当差的这些年月,自己的媳妇早就红杏出墙,就连自己疼了六年的姑娘还不是自己亲生的!
万福的心态炸了,没有比这更打击人的事儿了。此刻他起了杀心,脑袋一阵剧烈的疼痛。
“谁啊...”
屋里传出老王的声音,估计是被吵起来了。一打开门,就见到怒气滔天的万福,看样子是都看见了。
“这是什么东西?”
“哟,不仔细瞧还看不出来!老万,你咋成这德行了?”
王崇更还有心思打趣,一幅看笑话的嘴脸令人心生厌恶极了。
“王崇更!”
“你睡我媳妇十几年了,就连你的种我都养了六年,你还敢对我嬉皮笑脸?我看你是想死了!”
万福指着老王的鼻子破口大骂着,不得不说眼前这对奸夫**真是气得人头皮发麻。
“我干啥不对你嬉皮笑脸?我脑瓜顶上也没绿帽子。再说了,张苗苗现在是我媳妇,你一个死人还是抱着纸人睡吧!”
王崇更一把将张苗苗搂入怀中,当着万福的面儿深情拥吻了一番。
“老子跟你拼了!”
这是万福这辈子最凶狠的一句话。面对着比自己高了两头的王崇更,万福丝毫不畏惧,而是径直冲了过去。
王崇更见这只疯狗气势汹汹的朝自己奔来,只是一抬手就将万福的脖子抓在手上,稍一抬手就让其双脚离地。
“老万,你他n的在粪池里腌入味了吧?”王崇更这几天贪凉感冒了,鼻子都堵的透不过气还能闻见万福身上的臭味。
“我看你每个月给我二两银子的份儿上就不跟你计较了,趁我还不想伤你这幅残躯,你还是快滚吧。”
话音刚落,万福就被扔出老远。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上,顿时头破血流,那真叫一个惨。
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崇更刚搂着张苗苗要进屋,万福抄起浸了血的石块就冲着王崇更大大方脑袋砸了过去。
这一石头力气不是很大,但还是有些疼。
王崇更忍不了了,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将这个不知好歹的臭车夫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揍。
弯着腰打不舒服,他就直接骑在身上打。每一拳挥出去都不遗余力,直击万福门面。
打得不痛快就捡起石块朝着他脸上敲去,万福的哀嚎声越来越微弱。
没一会儿功夫,万福黢黑的脸上泛出不明显的青色紫色伤痕。汗水混杂着血水滚落在地上,可他毫无反击之力,只能绝望的看着自己被打。
张苗苗抱臂靠在门框上袖手旁观,好像这个正在挨打的人与她毫无瓜葛。
打累了,王崇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手里的石块砸向万福满是鲜血的脸上,又啐了一口痰便尽兴离开。
万福躺在地上心灰意冷。两条腿都被断了、嗓子也喊哑了、眼泪也流干了,这么多年的真心都喂狗了。
他起了轻生的念头,早知道如此就死在城外算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千里送人头。
可能是上天被他的凄惨人生感动了吧,一个夏天没雨的甫京突然乌云密布,天雷滚滚,再过一会儿怕是就要下暴雨了。
万福将头撇向一边,想让雨水彻底的将他心中最后一丝火苗浇灭。却见到躺在一边的红皮书,被风翻开了好几页。
往日顾贤盘着腿专注看书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这可是表少爷拿腰子换的宝贝,上战场之前还特地嘱托给自己。
是啊。表少爷的书还没还回去,那天来救表少爷的马队也不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只有物归原主了,才算还了陆家的恩情。
想着想着,万福艰难的爬起身来,用双臂拖着废旧的下半身,爬到了“五十两”前,先把泥泞的双手在身上擦净了再将书扔到屋檐下。
“五十两”刚一落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