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栈的门,穿过几个人,选一条人烟稀少的路,这是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施个法开扇门,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来到陌生的地方,林漱才发现几个月的时间他几乎都在骆橪身边,先是想怎么留在她身边,后来想怎样让她相信自己,后来又忙着处理她和冯沕之间的尴尬,满心想的都是怎样让她帮自己找那幅被雒箜解释得不清不楚的画,看看这个几月,每天都与她骆橪有关。他果然是与三百年前的林漱不一样。三百年前,林漱从来不惧人群,最喜欢熙熙攘攘的地方,而自己刚刚是怎么做的呢?逃也似地离开骆橪他们坐着的桌子,在客栈来来去去的客人中出了客栈,趁着半分月色离开灯火明亮的街道,直接走入黑乎乎的巷道,也不管自己身处何方,不管四周是不是有人有些什么人,捏诀就闪,简直就是一个逃兵。
林漱选的地方晚风还真是冷。他打量了自己来的这个地方,视野极好,山高水长,唯一不足的是月色只有半分,还夺去了满天繁星的光芒,这个地方被蒙蒙的黑雾笼罩。他所在之处,像是一座桥,低头便能看到半轮白月在河中被水纹一道一道地划破,又恢复最初的样子,与天上的月亮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他举目看着四面的黑,沿着这脚下的桥走了几步,突然踏空一切,好像过去跟哥哥一起从近百米高的瀑布从上往下跳的感觉,只不过这一开始的落空他是没想到的,于是匆忙之中的逃跑之计就是错施术法,变回了原形——一条鱼。鱼嘛,最适合水,除了从高处落入水里的冲力给整个身体带来的疼痛之外,倒也没什么事。
三百余年,那半方池塘与死水一般,近来为留在骆橪身边他进水不是钻进木桶里就是木盆中,这样自由自在地深深潜下去浅浅浮起来让人心里的郁闷都散了。看那半轮月亮向西走了几步之后,林漱该回去了。
他在水里游了一阵,没太分清时间,回去的时候已是午夜,四处安安静静,公鸡母鸡脑袋靠着翅膀睡了,想必狗也已进入梦乡,这个时候,最适合干些鸡鸣狗盗的事,若是谁还在外面闲逛的话,难免被人怀疑。他回到客栈,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骆橪,而是守门的冯沕。夜深人静之时,冯沕站在林漱和骆橪门前是何意林漱还没来得及问,冯沕自己就先解释了一番。
“骆姑娘说她要去看看今天遇到的病人,在你走后不久也离开了。林姑娘你去了哪儿,这时候才回来?你这身衣服?”
林漱去了哪儿他也不太清楚,衣服嘛——他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穿了一身白,方才出水之时,眼里除了黑就是白,随手幻化的衣物,倒也选了整夜黑色里最明亮的白色。
“去市集走了走,买了身衣服,怎样,好看吗?”
“出水芙蓉一般。”
“你怎么还不睡……”
客栈门没关,林漱进来的时候值夜的人还把他当新客人对待,所以这时候来人一点儿不奇怪,但是来的这个人却有点奇怪,冯沕不是说阿骆已经去看病人了吗,怎么段家这个小厮这个时辰还到这里来。今日林漱和骆橪除了遇到段家兄妹俩,应该没遇见任何需要骆橪出手的病人了吧?
“姑娘,我家小姐让我来请骆大夫。”
林漱和冯沕一样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骆橪刚到郡安县就需要她脱去大夫的伪装,再换上一身夜行衣出去?不应该啊,骆橪出发时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什么刀剑夜行衣她都没有随身带,总不能穿着她方才那一身去行侠仗义吧?以前,晚归或者不归,她总会告诉林漱一声,这一次不可能一句话不说就这样消失了。林漱想了想,隐隐觉得骆橪晚归不太寻常,没找到什么理由支撑她的一去不归。这时,冯沕说出了一种可能性。
“骆姑娘有没有可能出去找林姑娘你了?”
有这个可能性吗?
林漱希望有。反正不管如何,出去找总是没错的,不管她是真的有自己的事,还是为了去找林漱。不过,在那之前,要先让这个等信的人回去。
“你先回去,我和骆大夫稍后就来。”
跟冯沕约定好他等在客栈后,林漱穿着一身被夜笼罩成淡淡灰白的白衣开始找人了。这个时候,冯沕也该出来了。虽然说好他在客栈林漱出来,他信誓旦旦地答应,但林漱是完全不信的,至于不信的原因嘛,没有,反正林漱就是不信他。
因为有点着急,用了些手段,所以找骆橪没花去林漱太多时间。他看见骆橪的时候,她靠墙蹲在一条住着几户人家挂着几个灯笼的巷道里,脸侧向巷道内,所以没看到骆橪的表情,只是她的一只手似乎在捂着肚子。这样一个人蹲在夜里,周围灯笼晕黄的光罩着她像是蜷缩着的身影,霎时间生出一种孤寂悲凉凉的感觉。
林漱小心地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问:“阿骆,你怎么了?”
她似乎有点儿激动,但是并没有立刻把脸转过来看着林漱,而是静默一瞬,抽出她捂着肚子的那只手,装作没什么事似的靠着墙站起来,咬咬唇问林漱:“林漱,你怎么在这儿?”
“不在这儿,那我应该在哪儿?”
林漱的回答有些敷衍,其实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他怎么在这儿?特意出来找她?不小心路过这儿?他之前就在这儿,只是她没发现?实话不想说,瞎话不想编,于是他就那样说了。
骆橪迈步走了走,往巷子两旁看了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我刚刚在这儿没看见你。”
“我刚刚在这儿也没看见你,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休息。你怎么换了身衣服?”
林漱挺不想回答问题的,但她每一句话都有疑问,想用最简单的问话得到一个完善的回答。衣服这个问题,现在不太重要。骆橪虽然装成个没事人的样子走在林漱前面,但是她方才脸色苍白,此时垂在右边的手攥起来像在忍痛,而且左手曲着,大概在林漱看不见的地方捂着自己的肚子。
“这个一会儿有时间我再跟你说。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我去看看那位段公子。”
“段公子?他家不住在这儿,你走错了。阿骆,你这方向感有些差。走吧,段家已经让人来叫过你了。”
说到方向感,骆橪一点儿也不差,她今日凭着段家人几句粗略的指引就能找到他们要住的客栈,但是也不能太直白的点出来,于是林漱就说得稍微婉转了点。但是他这几句话只得到模模糊糊几个字的回答,串不成句子。
“……不差……找不到……”
骆橪突然停住,站在林漱身前,和自己身体过不去,既要颤抖又要忍住不能颤抖,既想捂着肚子休息一会儿又必须忍着装作没事。林漱装不下去,没法继续像刚才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直接上手搀着她问:“阿骆,你不舒服吗?”
骆橪苍白着脸飞速瞥林漱一眼又看着前面的路,连声说:“没,没事,我没事。”
很多人都喜欢这样说话,既可以隐藏自己,也可以不让人为自己担心。听过这话的人,既可以装作一无所知。你是真的没事,也可以从中听出些无措。林漱刚好听出了骆橪的无措,顺口就说:“阿骆你知道吗,你这三个‘没’——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啊——我真的没事。你知道往哪儿走吗?”
“知道,我方向感可没你那么差……”
林漱不忍心再折腾骆橪,本想就这样搀着她走到哪儿算哪儿,谁知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林漱笑着说:“那我就跟在你后面。”
林漱也笑着回了一句:“这样不好,我们可以手牵着手一起走。”
然后林漱把骆橪的手放到自己的手腕上,向着段家的方向走。让她拉着自己的手林漱是随手那样做的,没想过两只手都放在他手臂上的骆橪是什么感受,他是觉着幸好自己这白衣姑娘看起来是真的,她要是挽着一个男子走在夜这样深的街上多不安全。可能是不愿辜负林漱,骆橪的手没放下去,只是偶尔有些僵硬,一不小心捏着林漱林漱又疼。不过他们还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走了很长一段路,走到了一处还开着的小酒馆。
骆橪突然停下来,放开林漱的手,带着些许希冀看着小酒馆的光,对他说:“林漱,陪我到里面喝碗汤吧。”
“好啊。”
林漱自是答应她,因为他出来没什么事,要去段府的事也和她说了,她有分寸。可惜,和值夜的小二说了几句,他只是一个劲地说没有什么热汤。当然,汤还是有的,只是不能卖给他们。林漱明明都已经直接把目光放在小儿身后冒着热气的罩子里,小二还是不懂事地重复之前的话说:“两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小店今晚汤已经卖完,实在没有什么还能卖给两位姑娘。”
林漱板起脸直接问:“那个是什么?”
“姑娘,那是给上房的公子留的,我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