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进城之后就一直想着怎样先离开骆橪,怎样再回来卖惨。后来是不想骆橪一个人带着这么个累赘回去太惨,就先和骆橪一起把那个人带回药庐。等骆橪安置好那位公子之后,他才告诉骆橪说自己来黔安城是为寻亲,怕天晚了行事不方便,就先告辞离开。他出了燕庐,在黔安城里闲游半天,看看这个与三百年前截然不同的地方,名称不同,布局不同,来来往往走着的人们也有些不一样了。他在黔安桥畔驻足许久,酝酿足够的失望情绪,一副神伤的样子,很惨淡地朝着燕庐走去。
看夕阳落去,黄昏慢慢暗下来,林漱在那日“看戏”的地方,又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走近燕庐,在燕庐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出神。
他看见几个人一边看着他一边走过去了……
他看见几个人无视着他进了药庐又出来了……
他看见锦知一身蓝色小跑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了……
他听见锦知在药庐中对骆橪说:“姑娘,门前台阶上坐着位姑娘。”
“或许是累了坐下休息会儿。”
锦知认同地应了一声忙自己的事去了。
林漱在冷冷的晚风中郁闷地想为什么骆橪不出来看一看。看从燕庐门前走过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他想着要不要明天再来。又是一阵冷风袭来,林漱冷得缩了缩头,听见燕庐里传来碗筷的声音,还有向燕庐门前走过来的脚步声。
林漱继续耷拉着脑袋出神,留意着身后药庐里的动静。他听着脚步声近了又远了,接着就响起来锦知的声音。
“姑娘,门前那个姑娘还坐着,看起来是遇到了伤心事。”
骆橪没回答,林漱耳朵里安静了一会儿。
锦知又出声说:“姑娘,要不……”
“我去看看。”
听见骆橪说要出来看看,林漱赶紧缩了缩身体,继续装成感伤的样子。
“姑娘?”
林漱装作没听见。
“姑娘不是去投奔亲人了吗?”
林漱继续装作没听见。直到余光瞥见骆橪到台阶上坐在他身边关切地轻轻问:“姑娘,没遇见家里让你来投奔的亲人?”
林漱偏头看了骆橪一眼,惨淡地笑笑,嘲讽幽怨地自顾自地说起来:“亲人?我最信任的就是亲人。可是他们拿我当傻子,把我骗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知道吗,我敲开门看见陌生人的时候,好不容易去与人家问候,结果却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不死心地去问一个个人,结果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从来都没有,我到这个地方,孤家寡人一个,笑话一个……”本来以为自己很难动情,可说着说着就想起费尽心思欺骗自己的哥哥,林漱竟然真的流下来几滴眼泪。
“……”骆橪默不作声地陪着林漱坐着,目光盯着被燕庐里灯光照得昏昏黄黄的路。
“姑娘是不是也觉得好笑。身无长物——我孑然一身来到这里,我要怎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林漱扭过看着骆橪的脑袋,埋着头一言不发地伤心起来。
好半晌都没听见骆橪接话,林漱想来想去也不好再编,就和骆橪一样什么也不说。又静默了一阵之后,骆橪才安慰着说:“姑娘也不需这样伤心,此时没找到亲人,之后继续找也就是了。”
林漱忍着笑意继续埋着头,想听骆橪接下来会说什么,不过骆橪没随他的意,她好像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似的安静下来。
“姑娘,吃饭了。”锦知在他们身后传来的声音缓解了静默的气氛。
骆橪说:“既然姑娘无处可去,就先在药庐住下来。夜深风冷……进去吃顿饭,暖暖身体。”
林漱两眼放光地看着骆橪感激地说:“多谢姑娘收留。”
骆橪笑说让他别太在意,随后转身回了药庐。林漱一边跟在骆橪身后一边说:“姑娘仁心收留林漱,林漱今后一定——”鞍前马后,不至于。唯命是从,也不至于。上刀山下火海就更不用了。林漱想了想,就说:“一定……”
正在林漱费心找一个合适的词之时,骆橪阻止他说:“我在黔州停留时间不长,也只能让你近一个月不为吃住发愁。”
“姑娘做什么带上林漱可好?我在黔州也没什么亲人,家里人打发我来这里本就是不想让我再回去,我又是个喜欢四处游玩的人——”似乎过于得寸进尺,这才刚被她收留,说得过多恐怕会引起人家不快。林漱住了嘴,然后解释地说:“还请姑娘见谅。我对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兴趣,只认识姑娘你一个人——我似乎和姑娘也不熟。是林漱唐突了姑娘。”
“我只是个大夫,若是带姑娘出去,也许会给姑娘带来不少危险。”
见骆橪没有出口否定,这委婉的建议反而能让林漱钻空子。刚才还觉得自己操之过急,现在又顾不得许多,林漱赶紧接着骆橪的话说:“林漱不怕危险。实话告诉姑娘,我自幼跟着父亲,武艺虽不精却也可以自保,另外,我还会易容术。我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许还能帮着姑娘做些事。”
想到易容,林漱突然记起来当时出去找骆橪时并没有易容,所以就骆橪的他和现在的他都是同一副面孔,这个情况应该解释一下,否则以后指不定会多了麻烦。林漱跟着骆橪进门坐在桌边,看着桌上几个小菜,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什么重要事情似的说:“说到易容,我认为自己已经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可是今天遇见的那位公子,容貌与我竟是分毫不差,若不是我没有兄弟姐妹,我一定怀疑那人与我是一母所生。”
骆橪就只是维持着嘴角的淡淡笑容一句话也不说,任凭林漱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林漱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很是聒噪,反倒尴尬起来。他歉疚地对着另外一个一样不说话但是表现得很好奇的锦知笑一笑,知趣地抬着碗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关于林漱所说的跟着骆橪离开,骆橪给他的回应只是让他先安生住下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所以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林漱还真的有种为骆橪鞍前马后献殷勤的嫌疑。骆橪治病救人,他跟着;骆橪上山采药,他跟着;骆橪种花锄草,他也跟着。终于是骆橪先受不住,说他要想离开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说即使有一身本领也要勤加练习不能荒废时间——意思是让他试试易容术能不能瞒过所有人,试试他那一身三脚猫本事能打到多少人。林漱也知道他缠骆橪太紧,骆橪本来就是个清净冷漠的人,自然受不住他这样的热情,所以他识趣一点地花费心思去照看那个被他们从山里扶回来的冯沕公子。
冯沕醒来后,骆橪什么也没问,照常抓药煎药,完全把冯沕当成一个病人。没得到骆橪太多注意的林漱和冯沕,似乎都把目光投向了骆橪。看着骆橪拒绝一个又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公子,看骆橪很坚定地施行她的原则——除了父亲叔伯之类的男子,其他男子只有两类:病人和没必要见的人。
林漱自觉地去照顾冯沕之后,常常和冯沕说笑,因此得知了三百年后的天下,中原被划分为三个区域,西南一隅是南夷,东南一带是九虞,北方大部归北燕。比较起来,南夷是最弱的一个国家,但因着属于中立国,九虞无法收服,北燕不能吞并,倒也相安无事地存在着;九虞经济实力强,文化底蕴厚,人民安居乐业,帝王不好战事,不过听冯沕说,不重战事不代表没有强大的军队,若九虞与北燕中有一战,北燕未必能占什么便宜;北燕,一年前刚经历了一场内斗,实力大减。关于北燕,冯沕可以侃侃而谈,但总是有所保留,为了了解世事,林漱特别留意着冯沕的举动,发现他与几个人走得近之后,暗自打探了几次。
这个冯沕身份不简单——也对,不然怎么会遍体鳞伤出现在荒郊野岭。据林漱几次查探,可以知道,冯沕是北燕人,他的经历与北燕一年前那场动乱有关,在藩王弑君夺位的内斗中,他父亲——北燕宰相成了牺牲品,落得个满门抄斩。他自己就好像是因为被追杀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这样说来,之前林漱与骆橪遇见的黑衣人,大概是追杀冯沕到此,他和骆橪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了。另外,林漱发现冯沕总会和两个人见面,一个是焂煴,一个与冯沕年龄相差不大的男子,应该是冯沕的护卫;一个叫枱樱,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应该也是冯沕的护卫。林漱听见冯沕让枱樱先一步到九虞打点。
林漱一边觉着有冯沕这样一个人陪自己谈天说地感觉甚好,一边又担心这样一个人留在骆橪身边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相比自己的犹豫不决,林漱再一次看见了骆橪对这种事情的果决态度。看冯沕伤好之后,骆橪直接下了逐客令,让冯沕从哪里来还应该回到那里去。
本来是有让冯沕离开的意思,在知道骆橪毫不客气地让冯沕离开之后,林漱心里反而起了相反的想法,他对着骆橪说了一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总结起来就是想让冯沕留下。然后,林漱第一次看见骆橪对除陌生人以外的人冷淡下来,而且还是针对他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