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意的交谈之后,杨云若的爸爸起身说:“你们娘儿俩再在这里说话,那我们的午饭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我跟小高去楼顶坐坐,你们先把饭做好,小云也做一道拿手菜出来给小高尝尝。”说着朝楼梯走去。
我跟在后面上了楼,楼顶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木板路和鹅卵石交叉相连,构成园中一条条小道,花园的各个角落都有雕花闲庭,在中式的曲径中融入欧式的简约,自然而赋有引力。在花园中央,梅花、茶花、紫罗兰、郁金香,各种奇花异草簇拥着三间房屋,有间屋子的窗台旁是座假山,山上有几株紫色香兰,从屋内正好能看见,我想那就是杨云若的卧室。
云若的父亲引我到了西南角的木亭边,他转身走到围栏边眺望县城,自言自语说:“其实相对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这个小县城里,不管是生活资源还是学习资源、往深了想还有医疗资源都滞后至少五十年,而我在那些地方都置有房产,但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里吗?”
我曾听杨云若说过,那是因为他的爷爷奶奶要住在家乡。但是我没有说话,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接下去。
“原因很多,”他没有等我回答,“主要是因为这里充满了商机,这里离农村只有一步之遥。改革开放到现在快四十年了,各沿海城市也发展了近四十年,在这片土地上,任何地方都不会被落下,而前四十年惠及沿海,后四十年必定会惠及农村,你记住了,我们今天能见面也算有缘,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基于礼节,也源于震撼,无论我能否真正感知他的话带给我的触动,我对于他开阔的视野和豪迈都极为敬佩,我道谢说:“杨叔叔所说的,比我看过的任何东西都精彩,只可惜我却没有任何东西作为回报。”
他笑了笑,走到了木亭中坐下,说:“你很谦虚,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很多优点,这些优点甚至于我都不曾具备。你善良淳朴,眼睛里透露出真诚和自信,这就是你给我的报答,我不缺任何物质上的东西,反而是发自本心的真诚我最难得到,所以你已经报答了我。”
我没想到会得到他这样的褒奖,但是对我来说,褒奖总比侮辱让我更难以承受,面对侮辱我会泰然自若,而面对褒奖,我通常都会面红耳赤,是以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到这里生活多长时间了?”他微笑着发问,眼睛里带着威严。
“三年!”我回答他。“其实这三年我都是在学校里度过,并不算真正意义上在这座城市里生活。”我作了补充。
“那你肯定不了解这座城市。”他说,“我再过两个月就满五十了,除去在外读书和打拼的时间,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所以我了解这里。”他看着我继续说,“同理,我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就比你更加了解人性,你承认吗?”
“当然!”我回答,“叔叔过的桥都比我走过的路还要多,这点毋庸置疑!”
他点头微笑道:“听小云说,你也喜欢看文学作品,你送了她《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她送了你一本《巴黎圣母院》。其实莎翁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巴黎圣母院》里,卡西莫多是单相思,而《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他们二人可谓情投意合,而这两个故事为世人所传颂的根本原因你知道吗?”
我将自己伪装成渴望着知识的少年等待着他的答案。他继续说:“世人都有所误解,都以为是他们的真情打动了所有人,这或许迎合了作者的纯真,但绝对误解了人性,他们之所以为世人传颂,完全得益于他们都是以悲剧收尾。如果他们在现实中没有死亡而是继续生活,那他们所面对的一定是世俗最无情的鞭挞,那么也不会有太多的人将这两个故事进行传颂。”
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我难以理解为何如此美妙的爱情故事,其美丽的不是爱情,而变成了死亡。我的脑海中充满疑问,想要和他一辩究竟。
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并承认了我的斗志,他笑着说:“不错,这就是年轻人的想法,也是年轻人该有的冲劲。”
“任何女人在婚姻之后,她的身价就会减半,再有了孩子之后,她的身价会再减半——我没有任何歧视女性的意思,相反我替女性感到痛惜,这是在这个文化环境下特定的产物,无论有没有人承认,这都是事实。在结婚之前每个女孩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自己,在结婚之后她们生活的中心就变成了自己的丈夫,在有了孩子之后,她们又将所有的经历放在孩子身上,而男人呢?我是个男人,我完全明白自己的责任,但是我也承受着人性给以的折磨,并直面着世界对于男人的诱惑。”
“特别是在一个男人变得富裕之后,他的所有优点和道德都会受到挑战,他的朋友、所处的环境、工作的需要等等,都会让他做出自己无法预估选择,那时,你的所有的优点也都会转变为你的缺点,这是人性使然,没有人能够轻易改变。你现在年轻,你还不懂这些,你也会不以为然,但是当你也有了女儿,你就会像我一样,深深地厌恶这个世界给女性带来的困扰。”
这是探讨人性的话题,所以我很有兴趣,我将他的每一个字深深地刻在心里,我虽然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倔强的我始终不承认我会变成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我的倔强也让我产生了质问他的勇气,我说:“杨叔叔是想要表达什么吗?”
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少年,你思想灵活,好学上进,为人善良,相信你也有些远大的理想。”他看着我,变得有些严肃继续说,“但是你在物质上并不富有,你不能感受到富有带给人的精神冲击。新中国成立时,一穷二白的中国人没有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倒,但之后很多人却在面对糖衣炮弹时跪地求饶。人性可以看成生意,杀头的事一定有人去做,但是亏本的生意没人会干,而当一个人富有之后,他随时可以去做的事如果不去做,就会认为亏了自己——说了这么多,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赞成你和小云的事,我宁愿接受一个曾经犯过错的人浪子回头,也不愿意看见她在你的成长中痛苦。”
面对着这位睿智的父亲,我面红耳赤无话可说,我可以拍胸脯保证对待云若的赤子之心,我可以刻服他所说的一切人性的诱惑,但是这些都不是他所说的本源,他在意的是我并不富有。
“其实,你和她完全生活在不同的维度之中,我看见你来时提了苹果和香蕉,其实你不知道,我家现在吃的水果都是专门的农场供给,我们可以追溯一个苹果产自那一棵树,甚至于生长于那一根枝条。其他的大米蔬菜都是如此。小云从小在声乐中长大,她十岁就可以演奏四五种乐器,她游历过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发达国家,知晓这世界上的各种礼仪,参观过所有名贵的艺术品,欣赏过各种歌剧、戏曲,看过世界上最著名的钢琴家演奏,拉过世上最贵的小提琴——我并不是在炫耀,你也能看出的的真诚,小云的爷爷是个知识分子,我毕业于南京大学,小云的妈妈是我的同学,我们也都算是半个知识分子,我们敬重那些自食其力的人,并且尊敬向往朴实无华的品格,我只是在向你解释,你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会因为短暂的相交留下有意义的故事。”
你们现在之所以相互倾慕,那是因为你们还年轻,当你们涉足人性,所有的东西都会不过如此。
他的话像惊雷一般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我一直都不肯承认,其实贫穷是我最大的软肋,我害怕别人击中,我所有的自信和坚强,都是来源于我家庭的贫穷。
如果是一般人在我的耳边说我是个穷鬼,那我会愤怒,并且鄙视他的短视的愚见,在他的鼻梁边竖起中指。但是在面对杨云若的父亲时,我竟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我想要反驳,想要证明我并非一无所有,但是我却找不到任何有利的论据。
在他的面前,我唯一拥有的优势:年轻,也成为了我不可磨灭的缺点,因为年轻,所以未经世事,对人性毫无了解,他如果选择了我,那就是一场豪赌,而他不会用他最心爱的女儿参加任何赌博,无论有多少胜算。
因为人性,我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贫穷感到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