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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被树枝掉在后院的声音早早吵醒。服用了三十毫升红,听着费力的锯木声。是里克,房子附带的流浪园丁。我绝不会雇佣任何人潜伏在我的领地,侵犯我的隐私,但是我搬进来的时候没有解雇他,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没有之前的住户戈德法布一家开放。他们给了他一把钥匙;有时候他会用浴室,或者在厨房留下柠檬。我试图找借口在他到来前离开,但是在早晨七点不太容易。有时候我只是在附近开车游荡直到他走。或者我开出几个街区,停车,在车里睡觉。有一次他在回帐篷或者纸盒的路上发现了我,把他那张胡子拉碴的笑嘻嘻的脸贴在车窗上。我半睡半醒的,也很难想出一个解释。

今天我早早去了掌心机构,为董事会议做好一切准备。我的计划是表现得尽量优雅,这样菲利普就想不起来昨天电话里那个笨拙的女人了。我不会大声说英国腔,但是我会在心里说,会一直说。

吉姆和米歇尔已经在办公室了,实习生莎拉也在。她带着刚刚出生的宝宝;她试图把宝宝藏在桌子底下,但是很显然我们都能听见。我擦干净了会议桌,摆好纸和笔。作为经理我不用做这些,但是我想为菲利普安排好。吉姆大叫:“进来!”说明卡尔和苏珊娜正要进来。我抓起一对装满死花的大花瓶,往员工厨房跑。

“我来吧!”米歇尔说。她是新员工——不是我选的。

“不用了,”我说,“我已经拿着了。”

她跑在我身边,从我手中夺走一只花瓶,完全无视我的平衡系统。她的帮忙导致一只花瓶快掉了,我让她接手,但是她没接住。卡尔和苏珊娜进门的时候花瓶正好砸在地毯上,菲利普也和他们在一起。

“大家好。”卡尔说。菲利普穿着一件漂亮的酒红色毛衣。我的呼吸变细。我总是得抵制自己像妻子一样走向他的冲动,仿佛我们是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夫妇。洞穴男人和洞穴女人。国王和王后。修女。

“这是米歇尔,我们新任的媒体联络人。”我说着,用一种滑稽的姿势往下指。她正手脚并用地收拾黏糊糊的棕色的花;现在她挣扎着要站起来。

“我是菲利普。”米歇尔慌乱地半跪着和他握手,脸上布满热泪。我不是故意那么残酷;这种事情只发生在我压力巨大的时候,而我之后总会非常后悔。我明天会送她东西,礼券或者一台忍者五人份冰沙机。我本应该先发制人地送她礼物;我喜欢送新员工礼物。他们回家以后便会说:“新工作太棒了,我简直不能相信——看看我的经理送了我什么!”接着如果他们哭着回家,他们的伴侣会说:“但是亲爱的,想想冰沙机,你确定是这样吗?”于是新员工就会犹豫,甚至可能会自责。

苏珊娜和卡尔与菲利普一起慢慢走开了,实习生莎拉飞快地过来帮忙清扫。她宝宝的咯咯声既坚持又放肆。我终于走到她的桌子旁边朝下面看了看。他像一只悲伤的鸽子般嘟哝,抬头冲我微笑,带着完全相认的暖意。

我不断出生于错误的人。他说。

我遗憾地点点头。我知道。

我能怎么办呢?我想把他抱出背袋,再次拥入怀中,但是这样不对。我扮着鬼脸表示抱歉,他慢慢眨了一下大大的眼睛接受了,这让我悲伤到胸口疼,癔球肿胀。我不断变老,他却永远年轻,我小小的丈夫。或者此刻更像是,我的儿子。莎拉匆匆过来,把背袋转到了桌子的另外一边,他的脚在外面乱踢。

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我不会的,我说,绝不会。

定期见到他太痛苦了。我严厉地清清喉咙。

“你应该知道带宝宝来上班不太合适。”

“苏珊娜说没有关系。她说柯丽小的时候,她总是带她来上班。”

说得没错。卡尔和苏珊娜的女儿以前放学后都会来老工作室,在教室里玩,尖叫着跑来跑去,打扰所有人。我告诉莎拉今天就算了,但是不能当成惯例。她叛逆地看了我一眼,因为她是个工作母亲,女权主义,诸如此类。我也瞪了回去,因为我是她的上级,她在钻空子,女权主义,诸如此类。她稍稍低下头。实习生都是些卡尔和苏珊娜同情的女人。二十五年前我也是。那会儿掌心机构真的只是一家女性防身术工作室;一个改变用途的跆拳道馆。

一个男人抓住了你的胸部——你怎么做?一群男人围住了你,把你按在地板上,然后开始拉你的裤子拉链——你怎么做?一个你以为你认识的男人把你按在墙上不让你走——你怎么做?一个男人粗鲁地评价你身体的某个部分,要你给他看——你给他看吗?不。你转身直视他,手指指着他的鼻子,从横膈膜处发出响亮的刺耳的“啊咦咦咦咦”的声响。学员们最喜欢这部分,发出那种声音。攻击者穿着大头泡沫护具出来,开始模仿强奸、群奸、性羞辱和爱抚骚扰时,气氛变了。然而护具里面的男人其实是友善和平的——几乎到了过分的地步——但是他们在角色扮演时却表现得粗野狂热。这激起了很多女人的情绪,这是要点——任何人在不感觉恐惧或者羞辱的时候,在没有哭泣或者想要讨回钱的时候,都能够反击。最后一节课的成就感总是非常感人。攻击者和学员们喝着起泡苹果汁,拥抱着互相感谢对方。一切都被原谅。

我们现在依然给少女上课,但这只是为了保持我们非营利的状态——我们现在真正的生意是健身DVD。以锻炼的方式来营销防身术是我的主意。我们的产品和其他顶级健身录像不相上下:大部分消费者说他们不曾往格斗方面去想,他们只是喜欢快速的音乐以及塑身效果。谁要看女人在公园里被骚扰啊?没有人。要不是我,卡尔和苏珊娜还在制作那种无聊的怎么办录像。他们搬去奥哈伊以后多少算是退休了,但依然插手人事问题,也会参加董事会议。尽管不是正式的,但是我实际上是董事会的一员。我负责记录。

菲利普尽可能地坐得离我远远的,而且会议期间仿佛都在避免往我这边看。我希望是我多虑了,但是后来苏珊娜问我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坦白说我对他表现出了热情。

“什么意思?”

她提出这个建议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猜想如今她不再使用这个说法。

“我告诉他说,如果他疑虑……”很难说出口。

“什么?”苏珊娜俯身过来,她坠着的耳环往前晃。

“疑虑时,就告诉我一声。”我低声说。

“你这样对他说的?这句话可真挑逗。”

“是吗?”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这样说?当然啦。你完全是在表现——你是怎么说的?”

“热情。”

卡尔拎着一只脏脏的帆布包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上面写着奥哈伊天然食物,他往里面装饼干、绿茶和一盒从员工厨房拿的杏仁牛奶,接着他跑去储物柜,自己拿了很多纸,一把钢笔和荧光笔,几瓶修改液。他们也会留下一些自己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东西——一只不会跑的老猫,一窝小猫,一只臭烘烘的旧沙发,他们没地方放。这次是很多肉。

“这是皮弗娄牛——黄牛和野牛杂交的品种。”卡尔说。

苏珊娜打开一只泡沫塑料冷藏箱。“我们买了太多,”她解释,“而且明天就过期了。”

“与其让它烂掉,我们想不如让大家今晚都能吃上牛肉——我们请客!”卡尔嚷嚷着,像圣诞老人一样挥舞着双手。

他们开始叫名字。每个员工都起身收到一个上面标着他们名字的白色包裹。苏珊娜叫了菲利普的名字,紧接着是我的名字。我们一起走过去,她同时把我们的肉递给我们。我的那包更大。我发现他注意到了,然后他终于看了我。

“和你换吧。”他低声说。

我皱着眉头防止流露出喜悦。他给了我那包写着菲利普的肉,我给了他写着谢丽尔的肉。

牛肉发完了,苏珊娜又大声问有没有谁能让他们的女儿留宿几个星期,直到她在洛杉矶找到公寓和工作。

“她是个极有天赋的演员。”

没有人吱声。

苏珊娜在长裙里稍稍晃了晃。卡尔搓了搓巨大的肚子,抬起眉毛,等着好心人出现。柯丽最后一次来办公室的时候十四岁。她浅色的头发往后梳成一个紧紧的马尾,涂了重重的眼线,戴着大大的箍型耳环,裤子往下掉。她看着像是帮派成员。那是六年前了,但还是没有人站出来。直到终于出现一个人:米歇尔。

牛肉有股原始的后味。我擦干净平底锅,撕碎了写着菲利普名字的纸。还没有撕完电话铃就响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撕碎一个名字就会让那个人打来电话——科学无法解释。擦掉名字也同样管用。

“我想我有疑虑了。”他说。

我走到卧室,躺在床上。起初这个电话和其他电话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在这六年里他从来没有在晚上打过我的私人手机。我们谈了掌心机构和会议上的事情,仿佛不是晚上八点,我也没有穿着睡衣。接着在谈话本应正常终止的时刻,出现了一段长长的沉默。我坐在黑暗中心想,他是不是已经挂断了,只是懒得去挂电话。终于,他低声说:“我觉得我可能是个可怕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了他——我以为他要坦白罪行,可能是谋杀。接着我意识到我们都可能会认为自己是个可怕的人。但是我们只在索爱之前才会坦白这点。这有点像是脱衣服。

“不是,”我低声说,“你很好。”

“但不是这样。”他反驳,声音兴奋激昂,“你不明白!”

我回应以同样的音量和热情:“我真的明白,菲利普!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这让他安静了一会儿。我闭上眼睛。所有的抱枕都在周围,亲密地摆到唇边——我感觉像个国王。坐在宝座上的国王,跟前摆着盛宴。

“你现在方便讲讲话吗?”他说。

“如果你方便的话。”

“我是说,你一个人吗?”

“我一个人住。”

“我也这样想。”

“真的吗?你这样想的时候在想什么?”

“嗯,我想:我觉得她一个人住。”

“没错。”

“我要忏悔一件事情。”

我再次闭上眼睛,我是国王。

“我需要解压,”他继续说,“你不必应答,听听就好。”

“好啊。”

“呀,我很紧张。我在流汗。记住,不必应答。我只想说出来,然后我们就挂电话,你就去睡觉。”

“我已经在床上了。”

“太好了。这样你就直接睡觉,早上再给我电话。”

“正是如此。”

“好吧,我明天再和你联系。”

“等等——你什么都还没有说呢。”

“我知道,我害怕了——我不知道。那个瞬间过去了。你还是去睡觉吧。”

我坐起来。

“我明天早晨还要给你打电话吗?”

“我明天晚上打给你。”

“谢谢你。”

“晚安。”

很难想象既不是罪行也不是爱情的坦白能让一个人汗流浃背。人们,我们认识的人,多久犯下一次严重罪行?我焦虑不安;我无法入睡。清晨我不由自主地拉肚子。我服用了三十毫升红,捏了捏我的癔球。还是很硬。吉姆十一点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小小的紧急事故。吉姆是现场办公室经理。

“是菲利普的事情吗?”我们或许得赶去他家,这样我就能看看他住的地方了。

“有关柯丽的事情,米歇尔改变了主意。”

“哦。”

“她想让柯丽搬走。”

“好的。”

“那你能收留她吗?”

当你一个人住的时候,别人总想着他们能和你一起住,然而事实正相反:他们应该找生活已经被另一个人搞得一团糟的人,这样再多一个人也没所谓。

“我也希望如此,我真的很想帮忙。”我说。

“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卡尔和苏珊娜的主意。我觉得他们可能有点吃惊你怎么不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你几乎像是家人。”

我紧闭嘴唇。卡尔曾经叫我ginjo,我以为是“姐妹”的意思,直到他告诉我说这个词在日语里是指一个男人,通常是年长的男人,离群索居,却为全村人保持火种。

“在古老的传说里,他烧了自己的衣服,乃至骨头,让火继续燃烧。”卡尔说。我一动不动听他继续说;我喜欢被描述。“接着他要找其他东西来维持火种,于是他就有了ubitsu。这个词语不是很好解释,但总的来说,它们是沉重的梦,有着无尽的体积和重量。他烧了它们,火再也没有熄灭。”接着他说我的管理方式更适合远距离工作,所以我现在在家上班,尽管我每周依然去一次办公室,并且出席董事会议。

我的房子不很大;我正试图规划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生活。

“他们说我几乎像是家人?”

“这还用说——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说你妈是家人?”

“不会。”

“懂了吧。”

“她什么时候来?”

“她今晚会带着她的东西过来。”

“我今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私人电话。”

“太感谢了。谢丽尔。”

我把电脑从熨衣房里拿出来,安置了一张比看起来更舒适的小床。我在浴巾上叠了一块毛巾,毛巾上叠了一块洗手巾,然后摆在给她准备的被罩上。我在洗手巾上放了一颗无糖薄荷糖。擦干净所有浴缸和水池的龙头,看起来像全新的一样,马桶把手也是同样。我把水果放在陶瓷碗里,这样就能指着它们说:“随便吃。像在自己家一样。”家里的其他部分都像往常一样井井有条,多亏我的系统。

系统没有名字——我就称之为我的系统。我们假设一个人心情沮丧,或者只是懒惰,他们不再洗盘子。很快盘子就堆到天花板,就连洗个叉子都不太可能。于是这个人开始用脏叉子和脏盘子吃东西,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流浪汉。于是他们不再洗澡。这样便难以出门。这个人开始随地扔垃圾,并且在杯子里小便,因为杯子就在床边。我们都曾经是这个人,所以没什么可指手画脚的,但是解决方式很简单:

少用盘子。

如果你没有盘子,盘子就堆不起来。这是最重要的,但是同时:

不要把东西挪来挪去。

你花了多少时间来回挪动东西?你把任何东西从它们原本的位置挪走时,记住你最终还是要把它们挪回来的——真的值得吗?你不能就站在书架旁看书,手指放在待会儿要把书摆回去的位置上吗?或者更好的办法是:干脆别看。如果你正在拿着什么东西,记得顺路捎上其他同方向的东西。这叫拼车。要把新肥皂放进浴室?或许可以等到烘干机里的毛巾烘好,一起拿过去。又或许可以把肥皂先放在烘干机上直到毛巾烘好。等到下一次上厕所时再叠毛巾。到那时,看看你能不能坐在马桶上放好肥皂,叠好浴巾,反正你双手闲着。上完厕所擦拭前,先用厕纸吸一吸脸上的油。晚饭:别用盘子。直接把平底锅放在桌子的锅垫上。盘子是为客人准备的多余步骤,好让他们感觉自己是在餐厅里。平底锅要洗吗?如果你只吃香料佐味的食物就不用。

我们都在一部分时间做大部分上述事情,按照我的系统,你在所有时间遵循所有事情。永远不要不遵循。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成为习惯,下次你再心情沮丧,它就自行运作。我像有钱人一样,有个全职佣人帮我料理一切——而且因为这个佣人就是我,不会侵犯隐私。状态最好时,系统给了我一种更流畅的生活体验。我的日子变得像梦一样,没有边际,没有生活中应有的障碍和混乱。一天又一天的独居之后,生活顺滑地到达一个点,我再也感觉不到自己,仿佛我不存在。

门铃在八点四十五分响起,我还是没有接到菲利普的电话。如果他在我和她一起时打来,我只要和她打声招呼离开就好了。如果她看着还是像个帮派成员呢?或者她可能会为自己的过分要求感觉非常抱歉,一见到我就开始说对不起。我去开门的时候,世界地图从墙上脱落,重重掉在地板上。但也可能并没有预示什么事情。

她比十四岁的时候看起来成熟多了。她是个女人了。太女人了,简直让我在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肩上背着一只巨大的紫色行李包。

“柯丽!欢迎!”她迅速后退了一步,以为我要拥抱她。“家里不用穿鞋,你可以把鞋放在这里。”我指了指,微笑着,等待着,又指了指。她看了看我的一排鞋,不同形状的棕色鞋子,然后又看了看她自己的鞋,仿佛是用粉色口香糖做的。

“我不想脱鞋。”她的嗓音惊人地低沉和沙哑。

我们站了一会儿。我让她等等,便去拿来一只塑料袋。她用特别茫然的神情看了我一眼,踢掉鞋子,放进袋子里。

“你出门的时候要记得锁住两道门锁,但如果在家,只锁一道就行。要是门铃响了,你可以打开这个,”——我打开前门上的小门往外看——“看看是谁,”等我转过身来,她已经在厨房里了。

“想吃什么请便,”我说着跑了过去,“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她拿了两只苹果,往自己包里塞,但是看到一只上面有碰伤,就又换了一只。我带她去了熨衣房,她把薄荷糖放进嘴里,把糖纸留在了洗手巾上。

“这里没有电视吗?”

“电视在公共区域。客厅里。”

我们来到客厅,她盯着电视看。不是平板电视,但是很大,装在书架里。上面盖了一块小小的西藏织布。

“你有有线电视吗?”

“没有。但是我有一副很好的天线,能够非常清晰地接收到所有地方台。”我还没有说完,她就掏出手机开始在上面打字。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等着,直到她抬头看我,仿佛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来到厨房,烧上水壶。眼角的余光依然能看到她,而且很难不去想卡尔的母亲是不是很丰满。苏珊娜尽管又高又迷人,却不能被形容为“肉弹”,而这个靠在沙发上的人令我想起这个词。不仅因为她的胸围——她的金色头发,棕色皮肤,魁梧身材。甚至可能有点超重。也可能没有,或许只是因为她穿衣的方式,绛红色的紧身低腰运动裤,几件背心,也可能是一件紫色胸罩和两件背心——她的肩膀上叠了好几根带子,她的脸很漂亮,但是比不过身体。眼睛和小小的鼻子之间距离太多。嘴巴下面也有些多余。下巴很大。她的五官显然比我好看,但是如果只看五官间的距离,我赢。她可能已经感谢过我;不会不知道准备一件小小的见面礼。水壶叫了。她从手机抬起视线,嘲弄地睁大眼睛,表示我看着便是那副模样。

到了晚饭时间,我问柯丽想不想和我一起吃鸡肉甘蓝土司。如果她因为晚饭吃吐司而吃惊,我会解释说这比米饭和面条容易做,却依然能够算作是主食。我不会一次性展示整个系统,只是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她说她带了一点吃的。

“你需要盘子吗?”

“我直接吃就行。”

“叉子呢?”

“好的。”

我给了她叉子,调响手机铃声。“我在等一个重要电话。”我解释说。她看了看身后,想是在寻找那个或许对此感兴趣的人。

“你吃完以后,只需要洗洗叉子,然后和你的其他东西一起放在这里,”我指着架子上的小筒,里面装着她的杯子、碗、盘子、刀和勺子,“我的餐具放在这里,当然现在我还在用。”我敲了敲旁边那只空筒。

她看着两只筒,又看看她的叉子,又看看筒。

“我知道这样看起来很容易搞错,因为我们的餐具是一样的,但只要每样东西要么在使用,要么在洗,要么放在筒里,就不会出错。”

“其他餐具呢?”

“我这样做已经很多年了,因为没有什么比满池的脏盘子更糟的事了。”

“但是其他餐具呢?”

“嗯,我确实还有一些。比如说你想邀请朋友过来吃晚饭……”我越是试图不去看架子顶上的盒子,就越忍不住去看。她随着我的视线往上看,笑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水池里都是脏餐具,而菲利普没有打来电话。因为熨衣房没有电视机,柯丽窝在客厅里,她的衣服、食物和无糖可乐都放在距离沙发触手可及处,还在沙发上装备了自己的印花大枕头和紫色睡袋。她在那里打电话,发短信,大部分时间在那里看电视。我把电脑搬回熨衣房,折起小床,塞回阁楼。我的脑袋还在天花板另外一边的时候,她解释说,有人上门来提供了免费试用的有线电视。

“你上班的时候来的。月底等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取消。这样不会有费用。”

我没有为这件事情和她吵,因为这仿佛是她一定会走的担保。电视成天开着,不分昼夜,不管她有没有醒着,有没有在看。我听说过有这样的人,或者在电视里见过。三天以后,我把菲利普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撕碎,但是这把戏没用——过分寄予厚望时从来不会管用。我也试过反过来拨他的电话号码,结果什么都不是,又试过不拨区号,以及拨满十个数字,但是顺序随机。

柯丽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肉汤般的,私人体味,她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或者漠不关心。我以为她每天早晨都洗澡,用有毒的蓝色沐浴露和塑料甜味乳液。但事实上她不洗澡。她来的第二天没洗,后面那天也没洗。身上的味道盖过了她刺鼻的脚癣,她经过以后两秒钟才闻得见——狡猾的延迟。过了一个星期,她终于洗澡了,用的好像是我的洗发水。

“你可以用我的洗发水。”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对她说。她的头发往后梳着,脖子上挂了一块毛巾。

“我用了。”

我笑,她也笑——不是真的笑,而是挖苦轻蔑的狂笑,持续了好一会儿,变得愈发不可收拾,直到突然冷酷地停止。我眨了眨眼睛,头一次庆幸自己哭不出来,而她从我身边走过,肩膀撞到了我。我脸上的表情在说,嘿,看着点!在我的地盘上嘲笑我可不好,亏我还对你那么慷慨。这次就算了,但是我希望你以后的态度能有180度转弯,年轻女士。但是她在拨电话,没有看到我的表情。我也掏出电话拨了起来。十个数字,正确的顺序。

“你好啊!”我大声说。她猛地转头。她可能以为我不认识任何人。

“你好,”他说,“谢丽尔?”

“是啊,是谢尔宝宝。”我吼叫着,漫不经心地回到房间。迅速关上了门。

“刚刚不是我真正的声音,”我低声说,蜷缩在床后面,“我们不必讲话,我只是需要假装打一个电话,碰巧拨了你的号码。”这句话的开头听起来比结尾可信。

“我很抱歉,”菲利普说,“我说好要打电话,结果没有打。”

“嗯,我们扯平了,因为我利用你打了示威电话。”

“我觉得我只是害怕了。”

“害怕我?”

“是啊,还有社会。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在开车。”

“你去哪里?”

“去杂货店。拉尔夫商店。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介意年龄差异吗?你会考虑一个比你老很多或者比你年轻很多的情人吗?”

我的牙齿开始打战,太多能量同时出现。菲利普比我大二十二岁。

“这是在忏悔吗?”

“与此相关。”

“好吧,我的回答是,是的,我会考虑,”我托住下巴好让牙齿安静下来,“你呢?”

“你真的想知道吗,谢丽尔?”

是啊!

“是啊。”

“我觉得每个同时活在地球上的人都是合理的对象。大部分人都将太年轻或者太老,他们的一生甚至无法和自己的重叠——这些人就不在范围之内。”

“从很多层面来说都是如此。”

“没错。所以如果一个人正巧出生在你生命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为什么还要去计较年份?这简直是亵渎。”

“但有些人是几乎不重叠,”我提议,“那些人可能也不在范围之内?”

“你是在说……”

“婴儿们?”

“嗯,我不知道,”他沉思着说,“这必须是相互的。而且双方都要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在。我觉得婴儿的话,如果可以确定婴儿也有相同的感觉,那么这种关系有可能只是感官的,或者仅仅是具有能量的。但是依然浪漫且有意义。”他停了停。“我知道这种想法有争议,但我想你能够理解。”

“我能理解。”他很紧张——男人总是认为在他们倾吐了感受之后就会遭到可怕罪行的指责。为了安抚他,我描述了库贝尔可·邦迪,我们失联的三十年。

“所以他不是一个婴儿——他是很多个?”他的语调是不是在奇怪地上扬?他是嫉妒吗?

“不,他是一个婴儿。但是他化身为很多个婴儿。或者说宿主,可能这个词语更好。”

“明白了。库贝尔可——这是一个捷克斯洛伐克名字吗?”

“我只是这样叫他。是我编出来的。”

他好像停了车。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要电话性爱。我以前从没这样做过,但是我认为我会很擅长。有些人觉得活在当下享受性爱很重要,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很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却是屏蔽那些人,用我的东西尽可能全部地替换他们。在电话上这样做容易多了。我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我常常想起的特殊私密幻想。我问他穿了什么。

“裤子,衬衫。袜子。鞋。”

“听起来不错。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好像没有。”

“没有忏悔?”

他紧张地大笑。“谢丽尔?我到了。”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说的是他到我家了,就在外面。但他是说拉尔夫商店。这是不是一个隐晦的邀请?

假设他住在东面,那么就有两个他可能会去的拉尔夫商店。我套上一件一直留着的男式细条纹正装衬衫。看到我穿着这个会让他不知不觉地以为我们刚刚一起醒来,我套着他的衬衫。有种休闲感。购物环保袋在厨房里;我试图溜进溜出不让柯丽注意到。

“你去商店吗?我需要一些东西。”

很难跟她解释清楚我并不是真的要去买东西。她把脚搁在仪表板上,脏兮兮的晒成棕色的脚趾上套着浅蓝色的人字拖。臭气熏天。

我犹豫再三以后选择了更高档的那家拉尔夫商店。我们在加工食物货架间来来回回,柯丽推着推车走在我前面,她的胸部大得可笑。女人上下打量着她,又移开视线。男人则不——他们经过以后还盯着不放,好看看她的背影。我转头严厉地瞪他们,他们根本不在乎。有些男人还打招呼,仿佛认识她,或者仿佛从现在开始认识她。好几个拉尔夫商店的员工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找什么东西。我在每个转角都准备好巧遇菲利普,他会很高兴,我们会一起购物,如同在此生之前已经在一起成百上千辈子的老夫妇。要么是我刚好错过了他,要么就是他在另外那家拉尔夫商店。收银队伍里排在我们前面的男人自然而然地和柯丽说起他有多爱他那个正坐在购物车里的胖儿子。他说他在有孩子前就已经知道什么是爱,但是现实中没有什么能和他对自己孩子的爱相提并论。我和那个宝宝交换了视线,但是我们之间没有共鸣。他愚蠢地张着嘴。一个红头发的打包男孩匆匆扔下自己那一队,跑过来给柯丽打包。

她买了十四包冷冻食物、一箱杯面、一条白面包、三升无糖可乐。我买的一卷厕纸正好可以放进我的双肩包里。回去的路上我评价了几句洛菲利斯社区衰落之前的多样性。我穿着男式衬衫感觉很傻;车里弥漫着失望气息。她正在检查小腿上往里长的汗毛,并用指甲把它们拔出来。

“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表演的智慧?”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

“像是你希望在电影里演什么角色?还是剧院?”

“哦。这是我妈说的吗?”她嗤之以鼻,“我对表演没有兴趣。”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我还指望能喘口气,比如说会议或者试镜,能让她离开我的家。

我直接从平底锅吃了甘蓝和鸡蛋,没有给她。早早上床。我在房间的黑暗中听着她做的每件事情。打开电视,接着嗒嗒去了厕所,冲水,没有洗手,去车里拿东西,关车门,关前门。打开冰箱,打开冷藏柜,然后传来陌生的哔哔声。我从床上跳起来。

“这个不能用,”我揉着眼睛说,柯丽正在按微波炉的按钮,“这是房子里本来就有的,已经放了一百万年了。不安全,而且坏了。”

“嗯,我就是试试。”她说着按了开始键。微波炉呼呼作响,里面的饭菜缓慢转动。她透过玻璃看着。“还行啊。”

“我会离远些。辐射。对你的生殖器官不好。”她盯着我光溜溜的腿。我不太露出腿,所以没有刮毛。不是出于什么政治立场,不过是节约时间。我回到床上。微波炉叮了,门开了,又关上。

为了躲开里克,我星期四早晨七点就溜了出去。正当我要跨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打来电话。

“非常抱歉打扰你,小姐,但是你家里有个女人,她赶我走。”

我惊讶于他竟然有我的号码,或者他竟然有一个手机。

“不好意思,她要和你讲话。”

砰的一声,手机掉地上了,柯丽接过电话。

“他就这样走进你家,没有车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她别过头去,“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或者名片?”我被她的粗鲁搞得不好意思。但是或许我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你好啊,柯丽,抱歉我忘了介绍里克;他打理花园。”可能她会禁止他回来,而我对此也无能为力。

“你付他多少钱?”

“我——有时候给他二十块。”不付钱;我从没给过他任何东西。我突然感觉自己被严厉地批评和指责。“他算是家人。”我解释。无论如何都不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你能让他接电话吗?”

她做了什么,听起来像是把手机扔在了地上。

里克接起电话。“可能现在时机不对?”

“太抱歉了,她态度不好。”

“我和戈登法布家有过约定……他们很感激……但是可能你——”

“我比戈登法布家更感激。Mi casa es tu casa.[1]”

“什么?”

我一直以为他是拉丁裔,但其实可能不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样说。

“请继续好好工作吧,这是一个误会。”

“下个月的第三个星期,我得换到星期二过来。”

“没问题啊,里克。”

“谢谢,还有你的客人要待多久?”他礼貌地问。

“不会很久,她过几天就走了,到时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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