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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熨衣房和卧室是我的领地,客厅和厨房是她的领地。前门和洗手间是中立区域。我从厨房拿食物的时候,急急忙忙,弯腰驼背,像在偷东西。我一边吃,一边从熨衣房高高的窗户往外看,听着她的电视节目。主角们总是在大喊大叫,所以不看画面也跟得上情节。星期五我们视频会议的时候,吉姆问怎么那么吵。

“是柯丽,”我说,“记得吗?她和我住在一起,直到她找到工作?”

同事们没有抓住这个机会给予我表扬和同情,反而陷入了内疚的沉默。特别是米歇尔。一个穿着紫红色毛衣的人从吉姆身后信步穿过办公室。我伸长了脑袋。

“那是——那是谁啊?”

“菲利普,”米歇尔尖声说,“他送了一台咖啡机给员工厨房。”

他又走了过去,拿着一只小杯子。

“菲利普!”我叫起来。那个身影茫然地停下来。

“是谢丽尔。”吉姆指着屏幕说。

菲利普朝电脑走来,俯身进入了视线。他看到我的时候,把巨大的指尖指向摄像头——我也飞快地指向自己的摄像头。我们“接触”了。他微笑着走开,离开了屏幕。

“你们在干吗?”吉姆说。

开完会以后我穿上浴袍来到厨房。我厌倦了躲藏。如果她态度粗鲁,我就随她去。她穿着一件大大的T恤,上面印着击,托,杀……我们喜欢这样!她要么是下面什么都没穿,要么是短裤被T恤完全遮住了。她好像在等水烧开。这是好事,可能她重新考虑了微波炉的事情。

“热水够两个人吗?”

她耸耸肩。我猜想等到倒水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从我的筒里拿出马克杯:尽管水池里堆满了餐具,我还是只使用自己的那套。我靠在墙上,按摩肩膀,没精打采地对着空气微笑。去,去,去,随她去。我们等着水烧开。她把叉子插在我的香料平底锅里一层层钙化的食物上,仿佛它是活的。

“这是在增添口味。”我戒备地说,暂时忘记了随她去。

她笑起来,呵,呵,呵,我没有继续辩解,反而加入了她,笑声不知道怎么地让这变得滑稽,真的滑稽——平底锅,甚至我自己。我的胸口感觉轻盈和开放,我惊讶于宇宙和它恶作剧的方式。

“你为什么笑啊?”她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因为——”我指指平底锅。

“你以为我在笑平底锅?哈哈哈笑你对脏锅的态度很怪,还有你做事情的滑稽方式?”

“不是。”

“是的,你就是这样想的,”她朝我走近一步,直冲着我说,“我笑是因为”——我感到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白头发,我的脸,脸上粗大的毛孔——“你非常可悲。非常非常,可悲。”说可悲的时候她用手掌按住我的胸骨,把我按平在墙上。我不由哼了一声,心脏开始猛跳。她能用手掌感觉到。她露出兴奋的表情,用了一点力,又用了一点力,每次都停一会儿好像是在给我机会回应。我准备说嘿,你快要越界了,或者你正在越界,或者好吧,可以了,你已经越界了,但是突然我感到我的骨头真的受了伤,不仅是胸口,我的肩胛骨正被碾进墙壁,我想要活着,想要完整,想要不受伤。于是我说:“好吧。我是很可悲,”水壶叫了起来。

“什么?”

“我很可悲。”

“你可悲不可悲关我什么事。”

我飞快地赞同地点点头,表示我多么彻底地站在她那一边,反对我自己。水壶在尖叫。她松开手,把水倒进塑料杯面里——她并没有让步,只是厌烦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走开了,一个双腿麻木的自由女性。

我蜷缩在床上,压抑着我的癔球。刚刚我身处的情况应该叫什么?怎么分类?我曾经被打劫过,二十多岁在西雅图的时候,之后有过类似的感觉。但是当时我去了警察局,而现在这种情境我不能这样做。

我给在奥哈伊的老板打了电话,卡尔立刻接了。

“公事还是闲聊?”他说。

“是柯丽的事情,”我低声说,“她过来住很好,但是我觉得——”

“等一下。苏珊——接电话!柯丽惹麻烦了!不是那个电话——是走廊的那个!”

“喂?”电话断断续续,苏珊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在用那个破电话!”卡尔大叫。

“我没有!”苏珊吼,“我在用走廊的电话!我们为什么要同时接电话?”她挂了走廊的电话,但是仍然能从卡尔那头听到她远远的声音。“你挂了电话,我自己和谢丽尔讲。”

“你一整天都对我很凶,苏珊。”

苏珊娜接起电话,但是把听筒拿到嘴边前停了一下。“你能不能走开?我不需要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你是要给她钱吗?”卡尔低声说,却仿佛比他平常的声音更响。

“当然不给。你以为我总是在发钱——”苏珊娜用手捂住电话。我等着,心想既然他们都认为不应该给我钱,那有什么好吵的。

“谢丽尔!”她拿起电话。

“你好。”

“很抱歉,我现在并不享受这段婚姻。”

“哦,不。”我说,尽管他们向来如此,要么如此,要么就互相如痴如醉。

“他让我感觉一无是处,”她说着,又对卡尔说,“好啦,走开——这是私人交谈,我想说什么都可以,”接着又对我说,“你好吗?”

“很好。”

“我们还没有感谢你收留柯丽,但是我们真的很感激,”——她的声音变得含糊,吞吞吐吐,我能想象她的睫毛膏都晕了——“她现在看到了好榜样。你要知道她在奥哈伊长大。”

卡尔拿起电话。

“请不要介意这些戏码,谢丽尔,你不必听她讲,随时想挂电话都行。”

“去你的,卡尔,我正要说重点。每个人都觉得搬出城去抚养孩子是个了不起的主意。好吧,那么你的孩子反对堕胎和反对枪支管理时就不要吃惊。你应该见见她的朋友。她去试镜了吗?”

“我不太清楚。”

“你能让她听电话吗?”

我想知道如果我现在想挂电话还能不能挂。

“我可以叫她给你回电话。”

“谢丽尔,亲爱的,让她接个电话。”她能看得出来我怕她的女儿。

我打开门。柯丽在沙发上吃拉面。

“是你妈。”我把电话递给她。

柯丽一把接过,大步流星地去了后院,砰地关上了门。我看着她在窗前走过,嘴巴说个不停。这家人对彼此有着巨大影响,他们始终处于激情的阵痛中。我抱着手肘,看着地板。地毯上有一条鲜橙色的奇多芝士条。旁边是一只空的无糖可乐罐头,罐头旁边是一条绿色蕾丝丁字裤,裆部有白色痕迹。这还只是我脚边的区域。我摸了摸喉咙,硬得像石头,但还没有到只能把唾沫吐掉而不能吞咽的程度。

柯丽冲进来。

“有个叫什么来着的人,”——她看了看屏幕——“菲利普·贝特尔海姆打了你三个电话。”

我在车里回他电话。当他问我好不好的时候,我相当于是大哭了——我的喉咙抽紧,皱着脸,发出一个听不见的尖利高音。接着我听到一阵抽泣,菲利普在哭——大声地哭。

“哦,不,这是怎么了?”我们隔着屏幕触碰手指的时候他看起来还不错。

“没什么,我没事,就是之前我说过的事情。”他擤着黏糊糊的鼻子。

“忏悔。”

“是啊。我真傻。”

他笑起来,于是哭得更厉害了。他喘着气说:“这样——可以吗?我能不能就这样——哭——一会儿?”

我说当然可以。我可以下次再和他说柯丽的事情。

起初我的允许仿佛制止住了他,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爆发出一种新的哭泣,看得出来他喜欢这样——他哭得好像一个孩子,喘不过气的,失控的,安慰不了的小男孩。但我还是安慰了他,我说:“嘘-嘘-嘘,”还有“就这样,哭出来就好。”每句话仿佛都刚刚好,让他哭得更厉害了。我真的感觉到了一部分,仿佛我正在帮助他到达某个他一直想去的地方,他怀着感激和震惊而哭泣。这样想真是非常不可思议,而随着时间流逝,我有时间这样想。我看着自己家的窗帘,希望柯丽没有在里面打碎东西。我怀疑可曾有过任何男人哭得那么厉害,甚至成年女人都不这样。我们或许会在下坡的某个时刻互换角色,到时候他会引导我大哭。我能想象他温柔地哄我落下眼泪;带来不可阻挡的宽慰。“你真美。”他会说,抚摸我沾着泪痕的脸颊,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裤子前。车子座椅几乎毫不费力地放平了;他开始新一轮的抽泣时,我悄悄解开裤子,手往下滑。我们会擤擤鼻涕,脱去衣服,但是只脱需要脱的衣服。比如,我会穿着衬衫、袜子,甚至鞋子,菲利普也一样。我们会完全脱去裤子和短裤,但是不会叠好,否则穿的时候还得再抖开。我们会把裤子以之后方便再穿上的方式放在地上。接着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拥抱,接吻,菲利普会爬到我上面来,把他的家伙塞在我的两腿之间,然后用低沉,命令的口吻说:“想想你的东西。”我会微笑,感谢他允许我进入内心,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来到一个熟悉的房间,我们的裤子放在地上,菲利普在我上面和里面。他用低沉命令的口吻说:“想想你的东西。”我心里充满感激和宽慰,比上次更强烈。我闭上眼睛,再次想象我自己来到一个熟悉的房间,一个幻想,套着一个幻想,再套着一个幻想,持续不断,剧烈累计,直到我深深进入自我,再也无法前进。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东西,我喜欢在性交或者自慰的时候想这些。它在我腹股沟突然抽紧时结束,伴随着一阵放松的疲乏。

我重新扣好裤子的时候,他放慢了哭泣,试图喘过气来。他擤了几次鼻子。我说:“就这样,会好的。”他又哭了一小会儿,大概只是出于礼貌地回应我。最后终于安静了。

“这样真的真的感觉很好,”

“是啊,”我赞同,“不可思议。”

“我很吃惊,我通常不在其他人面前哭。和你却不一样。”

“是不是感觉我们认识的时间比实际更长?”

“有点。”

我可以告诉他,或者我不能告诉他。我决定告诉他。

“可能是有原因的。”我冒险说。

“是吧。”他又擤了擤鼻子。

“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给我一点线索。”

“线索。让我想想……实际上,我不能给你线索。没有零碎的部分,它是一体的。”

我深深呼了口气,闭上眼睛。

“我看见一片崎岖的苔原和一个匍匐着的猿人,和我很像。她用动物内脏做了一个袋子,现在她把袋子给了她的同伴,一个强壮的,毛茸茸的猿人,和你很像。他用粗壮的手指在袋子里摸索,掏出来一块彩色的石头。是她给他的礼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有点?你在说两个和我们很像的洞穴人。”

“两个就是我们的洞穴人。”

“对,我不太肯定——好吧。转世投胎?”

“我不明白这个词语。”

“嗯,对,我也不明白。”

“但是当然,我还想象我们在中世纪,穿着长袍抱在一起。我想象我们都戴着王冠。我想象我们在四十年代。”

“1940年代?”

“是啊。”

“我是1948年出生的。”

“那就对了,因为我正在想象我们是一对四十年代的老夫妇。这可能就是上辈子的事情。”我停下来。我说了很多话,太多了吗?这取决于他接下来说什么。他清了清喉咙,接着沉默了。可能他什么都不会说,这是男人最糟糕的地方。

“是什么让我们不断相遇?”他安静地说。

我对着电话微笑。他问我问题真是太好了。此刻,蜷缩在暖洋洋的车里,面对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这可能是我所有的轮回中最美好的时刻。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我轻轻地把头靠在方向盘上,我们在时间长河中一起沉默地游荡。

“你星期五晚饭有什么打算,谢丽尔?我准备好忏悔了。”

这个星期剩下的日子飞逝。一切都很棒,我原谅所有人,包括柯丽,尽管没有当着她的面。她还年轻!在员工厨房里站着吃午饭时,吉姆说服我,现在的年轻人比起我们当时来,暴露更多身体;比如他的侄女:非常身体女孩。

“他们太粗俗了。”我说。

“他们不害怕展示情感。”他说。

“这样也未必是好事吧?”我提议。

“这样很健康。”他说。

“从长远来看是这样,没错。”我说,“可能吧。”

“他们拥抱得更多,”他说,“比我们多。”

“拥抱。”我说。

“男孩和女孩拥抱,不掺杂爱情。”

我得出的结论是——得出结论很重要,因为你不会希望各种想法只是一再继续,没有分类,没有结论——如今的女孩,当她们没在不掺杂爱情地拥抱男孩时,就普遍表现得很好斗。我年轻时的女孩生起气来情绪内向,她们割伤自己,变得抑郁,现在的女孩则啊啊啊叫着把人按在墙上。谁又能说哪种方式更好呢?过去女孩自己受伤,现在另外一个无缘无故的人受伤,女孩自己倒没事。就公平来说,可能还是过去好。

星期五晚上,我又穿上细条纹衬衫,涂了一点点灰褐色眼影。我的发型看上去很好——有一点像朱莉·安德鲁丝,有一点像杰拉尔丁·费拉罗[2]。菲利普按喇叭的时候,我匆匆穿过客厅,希望可以绕开柯丽。

“过来。”她说。她正站在厨房门口,吃一块白吐司。

我指指门。

“过来。”

我走了过去。

“什么声音这么吵?”

“我的手镯?”我说着晃了晃手腕。我带着一对叮当响的手镯,以防男式衬衫让我看起来没有女人味。她用大手抓起我的胳膊,慢慢捏紧。

“你打扮过了,”她说,“你想打扮漂亮,而这个”——她捏得更重——“就是你打扮出来的结果。”

他按了两次喇叭。

她又咬了一口吐司。“是谁?”

“他叫菲利普。”

“是约会吗?”

“不是。”

我盯着天花板。可能她总这么做,所以知道皮肤在彻底破裂前可以承受一定分量的压力。希望她能记住这个尺度,不要过度。菲利普敲了敲前门。她吃完吐司,用空出来的手温柔地压低我的下巴,迫使我看着她的眼睛。

“我希望你对我有意见的时候就和我说,不要和我父母说。”

“我对你没意见。”我飞快地说。

“我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我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菲利普又敲了门。我们依然保持。菲利普再敲。我们还是保持。接着她松开了我。

我打开一道刚好可以挤出去的门缝。

我们安全地驶出居民区以后,我叫他停车,我们检查了我的手腕;什么痕迹都没有。他打开车内灯:没有。我描述了她个子有多大,她抓我有多重,他说他可以想象,她捏的时候可能觉得只是普通力量,但是对于一个像我这么脆弱的人来说,却会受伤。

“我没有那么脆弱。”

“和她相比你当然是脆弱的。”

“你最近见过她吗?”

“好几年没有见过了。”

“她骨架很大。”我说,“很多男人觉得这样很迷人。”

“当然啦,这种身形的女人有足够的脂肪储备,即便她丈夫不能带肉回家,她也能喂奶给她的孩子吃。我很自信我是有能力带肉回家的。”

奶、脂肪储备、肉这几个词语比起瘦瘦的词语来,更快地在窗上蒙了雾气。我们仿佛在奶油色的云里。

“要不我们不要去餐厅了,”菲利普说,“去我家吃晚饭好不好?”

他开起车来像是住在他的路虎里面,胜券在握,不打闪灯,在车道间飞快穿梭。起初我不断回头看有没有撞到什么,我们是不是要死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戒备心便烟消云散,我陷入加热的真皮座椅。穷人才害怕。这可能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他顶层公寓里的一切都是黑白灰。地板是一整片光滑的白色平面。没有私人物件——没有书、账单,或者朋友送给他的愚蠢的发条玩具。洗手液装在黑色的石头液压瓶里;有人把它从塑料盒里倒出来,装进了这个郑重其事的瓶子。菲利普放下钥匙,碰碰我的胳膊。“想知道什么疯狂的事情吗?”

“好啊。”

“我们的衬衫。”

我做出震惊的表情,有点太过头了,于是迅速调整为困惑的惊讶。

“你是女版的我。”

我的心脏坠来坠去,仿佛挂在一根长绳上。他说他希望我喜欢寿司。我问他洗手间在哪里。

洗手间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我坐在马桶上,留恋地看着双腿。它们很快就会永远地和他的腿交织在一起,即便它们想要孤独,也再不会孤独。但是无法避免。我们有过好时光,我和我自己。我想象射杀一只老狗,一只忠诚的老狗,因为我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只老狗。去啊,孩子,接住。我看着自己顺从地往前跑。接着我放低步枪,实际上是我的肚子开始痛。没有想到会这样,可是一旦开始痛最好能够解决。我冲了水,洗了手,幸好我往马桶里看了看。它还在那里。不得不想象这是那只狗,挨了枪子,却不肯死。这样会不可收拾,我可以一再冲水,菲利普会想里面是怎么了,我不得不说,这只狗不肯优雅地死去。

就你现在对自己的了解,这只狗是你吗?

是的。

没必要杀了它,亲爱的女孩,他会说,并把漏勺伸进马桶。我们需要一只狗。

但是它太老了,还有奇怪的改变不了的习惯。

我也是,亲爱的。我们都是。

我又冲了一次水,冲下去了。我以后可以告诉他。

我们默默吃饭,我看到他的手微微发抖,知道是时候了。他要忏悔了。我坐在他对面开过上百次董事会,但是我从没仔细看过他的脸。这就如同知道月球是什么样的,却没有停下来找找月球上的人类。他的皱纹从眼角刻到脸颊。他的头发浓密,两侧卷曲,头顶稍稀疏。胡子拉碴,眉毛杂乱。我们像老朋友那样彼此微笑,从某种层面来说我们确实是老朋友。他长长吁了口气,我们又笑了一会儿。

“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他开始了。

“说吧。”

他又笑起来。“你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把有些事情太当真了,但可能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是又不是。”我说。

“正是这样,是又不是。对其他人来说是的,对我来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并不是说这不是大事——非常巨大,只不过——”他停了停,长长地吁了一声。然后他低下头,一动不动。“我……爱上一个人……那个女人和我在各方面都很配,她挑逗我,让我动感情,使我低声下气。她十六岁。名叫柯尔斯滕。”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柯丽,仿佛她正在房间里,看着我的脸沉下来。她仰起头,发出沙哑的呵,呵,呵。我把指甲按进一片薄得像纸一样的生姜里。

“你怎么”——我试图吞咽,但是我的喉咙彻底锁住了——“认识柯丽斯滕的?”

“柯尔——耳朵的耳”——他摸着自己的耳朵,耳垂晃动,耳洞里探出一束灰色的毛——“斯滕。柯尔斯滕。我们在颅骶治疗课上认识的。”

呵,呵,呵。

我点点头。

“很厉害,是吧?十六岁?她遥遥领先。她是个非常聪明、进步的人——而且她的出身很不好,她的母亲神志不清,吸毒。但是柯尔斯滕却”——他眼神痛苦地喘了口气——“升华了。”

我假装喝了一小口葡萄酒,实际却只是含在嘴里存着。

“她对你也有相同的感觉吗?”

他点点头。“事实上是她在推进。”

“哦,所以你们还没有……”

“没有。直到最近她都在和其他人约会。是我们的老师。他是个年轻人,和她的年龄接近很多。一个非常好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认为她应该和他在一起。”

“或许他会让她回心转意。”我说。

“谢丽尔,”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们需要你的祝福。”

他的手又热又重,只有真正的手是这样的。上百只想象中的手都不会那么温暖。我盯着他粗粗短短的指甲。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嗯,我想,而且她也想——但是吸引力太强了,我们几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吗,还是禁忌的力量?我和她说过你的事情,还有我们的关系。我解释说你是多么强大,多么女性主义,你一个人住,她认为我们应该听听你的意见。”

我又把酒吐回杯子。“你在解释我们关系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我说你……”——他低头看着我红色的关节——“是一个很值得我学习的人。”他加了把劲和我手指交叉。“我告诉她你在男子气概和女性能量间平衡得多么好。”我们的手指来回抽动,制造出小小的波浪。“你可以从男性视角来看问题,又不会被阳气蒙蔽。”

现在我们双手相握,互相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们之间的过往压在我们身上,成百上千辈子的做爱。我们站起来,彼此只有一英寸炽热的距离,我们的手掌压在一起。

“谢丽尔。”他低声说。

“菲利普。”

“我没法睡觉,我没法思考。我快要疯了。”

现在只有半英寸了。我心脏悸动。

“我们没有长辈,”他哀叹,“没有人能指导我们。你能指导我们吗?”

“但我比你年轻。”

“可能吧。”

“我是比你年轻。我比你小二十二岁。”

“而我比她大四十九岁。”他呼吸着,“你就告诉我这样行不行。我不希望你这样的人认为我是——我甚至说不出口。这和她的年纪没有关系——你看得出来,对吗?”

我每次吸气,肚子柔软的圆弧便抵住他的腹股沟,我每次呼气,它又温柔地收回。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我的呼吸变得又急又快,冲刺般的呼吸,而菲利普拽着我的手。再过一秒钟,我就要用我天真的没有指头的肚子抚摸和探索他了,上下震颤。我走开了。

“这是个艰难的决定。”我从地上捡起餐巾,小心地盖在那排没有吃过的粉色鱼肉上。“我得认真想想。”

“好的。”菲利普说,挺直身体,眨着眼睛,好像我突然打开了灯。他跟着我来到衣帽间,我找到了我的手提包和夹克。“然后呢?”

“然后等我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现在麻烦送我回家吧。”

柯丽半睡半醒地在看电视。我回家的时候,她吃惊地抬头看着我,好像这不是我的家似的。看到她漂亮的脸蛋和巨大的下巴我就生气。我把手提包扔在咖啡桌上,在她搬进来之前,我一直把包放在那里。

“你应该打起精神来找个工作。”我说着摆正了椅子。“或者我应该打电话给你父母,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

她朝我缓缓微笑,眯起眼睛。

“发生了什么?”她说。

我张开嘴。却无法说出她冒犯我的简单事实。突然我感觉犹豫,仿佛她知道什么我的事情,仿佛在法庭上,我才是犯错的人。

“而且不管怎么说,”她拿起遥控器,“我有工作了。”

这好像不太可能。

“太好了。哪里?”

“超市,我们去过的那个。”

“你到拉尔夫商店填了申请表格,然后去面试了?”

“没有,是他们问我的——上次去的时候。我明天开始上班。”

我能想象一个男人颤抖着双手把名牌别在她的胸口,我想起菲利普如何谈论她的脂肪储备。几个小时之前我们坐在他的车里,我还在想,我们不要浪费时间说她了,我们还有很多话要对彼此讲。我扯起她的睡袋一角,抽出一个沙发靠垫。

“这个沙发不应该被当作床来用。你得拍打靠垫,这样它们才不会永久变形。”我拍打了一遍,又去扯另外一个——她正坐在上面的那个。我的肌肉用力;我知道这是个可怕的主意,但我还是不断扯那个靠垫。扯。扯。

我甚至都没有看到她起身。她用胳膊卡住我的脖子,把我往后拉。我摔倒在沙发上——喘不过气来。我还没能找到平衡,她就用膝盖推着我坐了下来。我愚蠢地在空中乱抓。她按住我的肩膀,专注地看着我脸上惊恐的表情。然后她突然松开手,走开了。我躺在那里不受控制地发抖。她咔嗒一声锁上了浴室的门。

菲利普早晨一醒来就打来电话。

“柯尔斯滕和我都在想你有没有思考好。”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我按着小腿上方后侧的一块乌青。

“随便问。”菲利普说。

“她美吗?”

“这会不会影响你的决定?”

“不会。”

“很美。”

“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金色。”

我朝手帕里吐了口唾沫。我的癔球晚上肿起来了——我完全不能吞咽。

“不,我还没有想好。”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头脚颠倒地躺在床上。他爱上了十六岁的女孩。多年来我把自己训练成自己的佣人,这样当极端悲惨的情况发生时,我可以有人照顾。但是我的家不再像过去那样井井有条;柯丽毁掉了几年来的用心维护。所有的餐具都在外面,总体的混乱已经不适用拼车系统——我和肮脏的动物生活之间没有间隔。于是我在杯子里小便,打翻了一个,又没有清扫。我把面包嚼成泥,喝水润湿,直到可以像马一样啧啧咽下去。只有液体可以滑过癔球,而且必须假想一个吞咽情节。喝面包浆的时候,我是黑神驹[3]。喝普通水的时候,我是海蒂[4],把金属长柄勺伸进井里。这是电影的结尾,她住在阿尔卑斯山。喝橙汁的时候,我是《甲壳虫贝利》漫画里面的长官,长官和甲壳虫贝利来到佛罗里达,畅饮橙汁。咕咚,咕咚,咕咚。这样有用,因为不是我自己,而是那些角色在吞咽,不假思索地——只不过是宏大故事中一个短暂的时刻。每种饮料都对应一个情节,除了啤酒和葡萄酒,因为当我发明这个技巧的时候,还不到能喝酒的年纪。我张着嘴,方便口水流出来。不仅是十六岁女孩,还是漂亮的金发十六岁女孩。她让他发疯。有人从后门进来。是里克。电视响了。不是里克。

她从拉尔夫商店回来;比我预想的晚。我坐直了身体,听她胡乱地跳转电视频道。我的背被她摔过的地方还在痛,但是这正好让我对癔球分心。我的脖子好像不属于自己,仿佛商人放错地方的公文包。我轻叩喉咙的时候,发出骨头的声响,突然肌肉收紧,收紧,像是抽紧的绳结——我慌乱了,在空中挥手——不要,不要,不要——

接着喉咙锁住了。

我在网上读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从未发生在我身上。胸骨甲状肌过分僵硬而卡住。有时候是永久的。

“测试,”我低声说,看看自己是否还能说话,“测试,测试。”我非常小心地摸到边桌上的药瓶,脖子一动不动。我想着海蒂的情节喝完了所有红。完全没有好转。我谨慎地直着脖子来到电话旁边,打给布鲁瓦亚尔医生,但是他在阿姆斯特丹;录音电话让我打911或者给露丝-安妮·蒂贝茨医生留下姓名和电话。我记得有机玻璃陈列架上的两沓名片——这是另外一位医生。那个负责给候诊室的蕨类植物浇水的人。我挂了电话,又打回去留下了我的姓名和电话。对治疗师来说这个留言太短了。

“我四十三岁,”我依然低声地补充。“普通身高。棕色头发,现在变成了灰色。没有孩子。谢谢,请回电。谢谢。”

蒂贝茨医生周二到周四接诊。当我建议今天周四去见她时,她反建议下周二。喝六天的液体,我会饿死的。她感觉到了我的痛苦,问我是否有危险。我说等到下周二的话,有可能。她说,如果我现在就过去的话,我们可以在她的午饭时间见面。

我开车去了相同的大楼,坐了相同的电梯,到了相同的楼层。门上布鲁瓦亚尔医生的名字换成了露丝-安妮·蒂贝茨医生,执照临床社工——一块塑料标签插在一个铝制长条里。我看了看走廊,心想还有多少间其他办公室是共用的。大部分病人永远不会知道;肯定不太有人需要两个不相关的专家的服务。前台区域没有人,我看了十五秒高尔夫杂志,门开了。

蒂贝茨医生高个子,有一头无精打采的灰发,以及一张中性的马脸;她让我想起什么人,但我不太确定是谁。这可能是好治疗师的征兆,所有人都看她脸熟。她问房间够不够暖和——她可以打开一个小取暖器。我说温度正好。

“你今天来是为什么?”

她的日程计划上放着一个饭盒。她在上一个病人之后飞快地吃过了?还是她在饿着肚子等待?“你想吃饭的话就吃吧,不用管我。”她耐心地微笑。“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我在皮沙发上侧过身体,但是很快发现腿不够地方放,于是我又转正坐好;她不是那种治疗师。

我和她说了癔球症,还有我卡住的胸骨甲状肌。她问我能不能想起来什么触发事件。我还不想说菲利普的事情,于是就描述了我家的客人,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样子,晃着她巨大的,沉重的脑袋,像一只奶牛,一只臭气熏天的公牛。

“公牛是雄的。”蒂贝茨医生说。

但就是这样。女人会说很多话——担心很多事情——会付出和让步。女人会洗澡。

“她不洗澡?”

“几乎从来不洗。”

我描述了她对我家的彻底漠视,并且演示了她对我做的各种事情,我压住自己的胸口,捏自己的手腕。很难把自己的脑袋往后扯。

“这样看起来可能不痛,因为我自己做不好。”

“毫无疑问这样会痛,”她说,“那你怎么反抗的?”

我松开胳膊,坐了回去。

“你是什么意思?”

“你反击了吗?”

“你是说自卫?”

“当然。”

“哦,不是这么回事。这真的更算是恶劣态度。”我对自己笑笑,因为听起来我像是在否认。“你听说过掌心机构吗?自卫帮助你燃烧脂肪和锻炼肌肉?差不多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你喊了吗?”

“没有。”

“你对她说不要这样了吗?”

“没有。”

蒂贝茨医生沉默了,像一个没有更多问题的律师。我皱起脸来,我的癔球痛苦地肿胀,她递给我一盒纸巾。

我突然想起来为什么她看着那么脸熟了。

她是布鲁瓦亚尔医生的接待员。太令人生气了。她到底是不是露丝-安妮·蒂贝茨,或者她也是露丝-安妮·蒂贝茨的接待员?她对蒂贝茨医生做了什么?我得要报告。但是我应该打电话给谁?这个冒充乔装的女人肯定会接电话。我慢慢收拾起手提包和毛衣。最好还是不要再和她继续掺和。

“今天真的很有帮助,谢谢你。”

“你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我觉得不需要了。这是一个二十分钟的问题,而你已经解决了。”

她迟疑地抬头看着我。

“我还是得按照整个疗程来收费。”

我已经提前写好了支票,便从包里取了出来。

“如果可能的话,请把那三十分钟捐赠给付不起治疗费的人。”

“我不能那么做。”

“谢谢你。”

柯丽在拉尔夫商店,所以我待在家里,做热压按摩,慢慢放松我的喉咙。我不时用一只热的金属勺子压住喉咙,有人说这样有用。就当我觉得好像有感觉的时候,菲利普打来电话。

“我今晚要见柯尔斯滕。我八点去接她。”

我沉默。

“那么我八点前能听到你的答复吗?还是……”

“不行。”

“今晚都不行,还是只是八点前不行?”

我挂了。颤抖的愤怒静静地从我的胸口升入我的喉咙。肿块又卡住了,紧得好像生气的男人的拳头。或者我的拳头。我看着自己青筋毕露的手,慢慢握成拳。这是她说的反击吗?想到接待员自鸣得意的马脸,我的癔球更硬了。我跳起来扫视我的DVD收藏。我可能根本没有那张碟片。我有:《适者生存》。这不是我们最新的片子;这是四年前卡尔和苏珊娜给我的圣诞节礼物。我当然有很多机会在老工作室学习防身术,只是不想在同事们面前出丑。我们的DVD(以及流媒体)除了可以燃烧脂肪和锻炼肌肉,最大的优点是你可以独自练习,没有人在旁边看。我按了播放键。

“嗨!我们开始吧!”这是夏米拉·泰伊,健美运动员。她不再参赛了,但是她依然很昂贵,而且很难请到。“我建议你在镜子前练习,你能看到自己的屁股变小。”我穿着睡衣站在客厅里。踢腿被称为踢腿,但是拳击被称为“砰”。“砰!砰,砰!”夏米拉说。“我睡觉也在砰!很快你也会!”膝盖踹腹股沟的动作被表演成了康康舞——“来吧,康康舞!”如果有人扼住你的脖子,用“蝴蝶招式”可以挣脱,并且可以强壮你的上臂。“这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夏米拉最后打趣说,“你拥有了全新的肌肉体格,可能会招来更多打!”我跪下来,汗水从身体两侧往下淌,流进我的松紧腰带。

柯丽九点回家,带着一盒垃圾袋。我希望这是她的橄榄枝,因为我们家没有垃圾袋了,而且我真的没有任何想要和她过不去的念头。但是她用所有垃圾袋装了衣服,发霉的浴巾,食物和电子设备,显然都已经在她的车里放了很长时间。我看着她打包了四袋东西放在客厅墙角。每次咽口水都需要集中精力,但是我坚持住了,有些癔球患者只能吐口水,他们到任何地方都必须带痰盂。

十一点十五分,菲利普发来消息。她想让我告诉你,我隔着牛仔裤揉了她。我们觉得这不算。没有高潮。都是大写,好像他正朝着他顶层公寓的窗外大喊。读了这条消息以后,画面很难抹去——紧绷绷的裤裆,他粗短的毛茸茸的手,野蛮地揉搓。我能听见柯丽在客厅里反刍般地把冰块嚼得嘎嘎响。咀嚼声太响了,以至于我心想她是不是故意这样做想要激怒我。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现在她在模仿那种模仿——咀嚼声上有对双引号。等我意识到这种念头不会停止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的自我复制翻了四倍,然后是十六倍,她的眼球蹦出脑袋,被疯狂揉搓的牛仔裤,毒螯般的牙齿,舌头在房间里四处抽打,冰块四溅。我唾在了袖子上,猛地拉开门,冲向沙发。她在睡袋里抬头看我,安静地反复嚼着一块冰块。

“请你可不可以请不要再发出那样的声音了?”我不该说两次请,但是我的声音很低,眼睛直视着她。我的手以戒备的姿势放在身前。我的心脏在身体里拼命跳,发出敲击的声响。如果她做了一个DVD上没有的动作怎么办?我低头确认我的姿势稳固。

她斜眼看着我,打量着我游移的手和站得稳稳的脚,然后仰起头来,在嘴巴里塞满冰块。我从她手里抢过杯子。她朝空空的手心眨眨眼睛,慢慢嚼着冰块,吞下,视线越过我看着电视。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不会打起来。但是她知道我想这样做。她知道我都准备好了——一个四十三岁穿着衬衫的女性,准备好大干一场。而她此刻正在心里发笑。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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