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和跟着他们的松林村幸存者继续朝着西南方,朝着未知的前途奔去。而摩冈娜和她的随从尤里·盖的方向却很明确,一直向北。
可惜年轻的尤里·盖并不能提供太多有用的信息,他的家族领地在离这里很远的雪原西部边缘。他的父亲把这个小儿子当成累赘,扔进骑士团之后就没再管过他。他也没在伊荅·希佳尔公主港待过,而是在那座港口堡垒南方的一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当了两年传教士,其实就是流放了两年。去年冬天第一次跟随骑士团的传教军队离开村子,向东深入雪原,就被松林村一群衣衫褴褛的雪民和匈奴人俘虏了。
他对茫茫雪原的地理也不熟悉,说出的唯一有用的信息是伊荅·希佳尔公主港建造在一条从南向北流入大海的一条大河的河口沙洲岛上。尤里·盖告诉摩冈娜,他的首领,“大团长”——这是个圣星语里的词——教过他雪原地理(摩冈娜心中鄙视地想,他自己家园的地理居然要侵略者教给他),那条大河叫白河,是雪原上最大最长的河流,在雪原上曲折蜿蜒六七道之后向北流入冰海。尤里跟着骑士团军队从驻地出发朝南走了两天才到达第一个河湾,然后转道向东走了一个月到达冰湖镇。再然后又向东走了近两个月才到松林村。
他们跟着幸存的匈奴人和雪民离开松林村之后,虽然走得很慢,但也朝西南走了快两个月,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河道的影子。或许这部分的河道正好是东西向的。摩冈娜决定向北走,向北走一定能找到那条河,然后顺着河流就能找到伊荅·希佳尔公主港。
初春天气渐暖,整个冬天的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地面变得非常泥泞。但泥泞也没有持续几天,艳阳照耀几天之后,地面干燥了,冬眠的雪兔,松树和雪貂走出了洞穴。候鸟从南方返回,偶尔还能看到熊和雪狼的足迹。尤里·盖看到这些新鲜的猛兽足迹时吓得说话都发抖。他从来都是跟着骑士团的大部队在雪原上驰骋,这次独自跟着摩冈娜在茫茫雪原上旅行,顿时感受到大自然的恐怖的野性。摩冈娜却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自在。在数百里不见人烟的雪原上,她也懒得藏起另一只右手。她骑着战马驰骋,呼吸着依然冰冷的新鲜空气,感受着温暖的春风吹拂。十三年的人生里第一次离开部落,离开那些讨厌他的家人时,仿佛一条被捕获禁锢的熊,第一次脱去了脖颈上的项圈和锁链,全身都变得轻松。
带出来的干粮没吃多少,干肉跟干面饼能放好久,可惜味道实在不怎么样,所以摩冈娜开始打猎,吃新鲜肉,把干粮留着。虽然多了个随从,打猎的时候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尤里·盖心目中的打猎是数十名贵族骑着高头大马,呼朋引伴,走狗放鹰,仆从在前面把受惊的肥鹿和野猪驱赶到开阔地围住,贵族们只需要朝着毫无遮蔽的猎物搭弓射箭就行。就算是遇上野猪,雪豹这样的凶猛猎物,他们提着长矛上前的时候,旁边也会有仆从们随时瞄准,一看情况不对就会把猎物射成筛子。贵族们的狩猎只是娱乐,不会太劳累,也不会有危险。而匈奴人的狩猎则是他们的生命,没有仆从帮他们围追堵截,他们自己必须变成野兽,跟雪原融为一体。有时候追踪一头猎物的痕迹几天甚至十几天,却只发现一个空巢。抓不到猎物就只能挨饿。不幸独自遭遇猛兽就只能拼命搏斗。这几年有好几个人死在了野猪的獠牙和雪狼的利爪下。
扎合台少了一只手,所以不方便用弩,性格倔强而高傲的他干脆再也不用弩。摩冈娜也少了只手,好在天生比别人多一只右手。虽然两只右手是同一个方向,使用弩的时候很别扭,但经过长期练习之后,她的弩射水平虽不如巫师和巴阿图尔这样的神射手,但五十步内十发也能中八九。而且她用的是一次能连续射击十发弩箭的机关弩,所以每次打猎总能满载而归。她不敢把武器交给尤里·盖,但每次打猎尤里·盖总是啥也不做等着摩冈娜跑过去捡回猎物,然后剥皮杀肉生火烤肉的活都被摩冈娜一个人干了,仿佛摩冈娜才是俘虏和随从。这样几次之后,摩冈娜生气了,又一次射中一只兔子之后,她用机关弩指着尤里·盖,逼他跑过去捡回死兔子,然后又逼着他人生头一次学着给兔子剥皮,然后生火烤肉。第一次被摩冈娜逼着劳动的时候,尤里·盖差点冲过去跟她打起来。摩冈娜却嘲笑道:“你要是真有这个种,就不会被我们关进笼子里了。”她说的没错,尤里·盖好不容易从笼子里逃出来,他只想活命。现在每次射中猎物,不用摩冈娜开口,他会自己跑过去捡回猎物,剥皮烤肉也学得十分娴熟。
摩冈娜其实并不把他当成自己的俘虏和随从,更像是旅伴。匈奴人对待俘虏的方式非常残忍野蛮,总是杀光男人,留下女人小孩当奴隶。不过这一切都只是从匈奴的敌人秦朝所写的史书上看到的。现实中他们来到雪原十几年,才头一次跟人打仗,以前从没有机会活捉俘虏,也就不知道秦人的史书是否有歪曲污蔑的地方。她倒是同意杀掉其余几个俘虏,毕竟匈奴人自己也在逃亡,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食物养活没用的俘虏,而放了他们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踪,所以杀掉这些残忍的骑士摩冈娜毫不同情。
但对待尤里·盖,她却显得非常宽容。说到底摩冈娜只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而已,还没有真正经历过史书里写的那些人性的残忍和黑暗。在骑士团进攻以前,她根本不认识这些骑士,跟他们也没有深仇大恨。而且尤里·盖某种程度上成了她的老师,摩冈娜尊重能传授她知识的人。这种态度是从秦人的哲学经典里学来的。崇尚力量的匈奴人被尊重学识的秦人打败,知识远比力量更强大。这不是白纸黑字空洞的大道理,这是摩冈娜从自身经历中得出的结论。
她比大多数匈奴男人都要强壮,但她两只强壮的手臂跟左肩下的机关手一比,却又弱小得仿佛初生婴儿的小手。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即便秦人真如养父和其他匈奴老人说的那样文弱不堪,他们却能制造比最强壮的人手更加强大的机关手臂和其他机关。人身肉体怎么跟钢筋铁骨相比?如果匈奴人能在自身强壮的同时,学会秦人的学识,怎么会被秦人赶出东方?
巫师的经历又让她生出了另一些不同的想法。巫师拥有知识,同时异常强壮。巫师的手臂甚至能跟摩冈娜的机关左臂掰腕子不落下风。但巫师和他的同胞们却遭遇了匈奴人相同的命运,被屠杀,被驱逐。看来光是拥有力量和知识也是不够的。摩冈娜经常思考这些问题,不过从没得到过答案。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她才十六岁,尤里·盖都比她大两岁。这些问题对她来说还是太沉重了。现在她只关心自己的妹妹。
每天晚上休息的时候,她都会让尤里·盖借着火光教他一段《光明祈祷书》,然后借着书里的文句,教她圣星语。学累了的时候,他们也会轻松地,仿佛朋友一样交谈,询问着对方的各种事情。
尤里·盖向她描述了黑山堡外绵延好几里格的繁华城镇,用整根整根圆木建成的高大城堡和塔楼,还有城边大河上的内河港口,那条河叫黑河,流向东北数百里格之后汇入白河。他说起了年幼时每年一度的送冬节比武大会,他小的时候,他父亲每年都会带着他前往黑山堡参加比武,几百位‘盖’同场竞技,比赛马术,骑射,长枪,最刺激的要数下马比武。可惜这一切都在前几年被骑士团禁止了。
他还说起黑山城里完全用石头砌成的铸铁厂,六座两人高的巨大熔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没有断过火,在夜晚,熔炉的火光好几里格之外都能看见。尤里·盖说虽然黑山堡已经是一座宏伟非凡的城堡,但跟伊荅·希佳尔公主港相比,简直是农民的茅草屋。波涛汹涌的白河被沙洲分隔成两条支流流入冰海,而这两条支流成了伊荅·希佳尔公主港的护城河。护城河两岸是两座分别高二十步和三十步的城墙。这座港口堡垒的所有塔楼和城堡都是用坚硬的岩石砌成的,最高的塔楼高耸入云。雪民有个传说,这座海港堡垒永远无法从陆地攻破。可惜骑士团攻打城墙的军队却是来自海上。
伊荅·希佳尔公主港本来的名字叫“别尔耶松港”,雪民语的意思是白色的海港。别尔耶松港本来是雪原最富庶的别尔耶里卡家族的领地。两百年前圣星城的舰队穿越冰海而来,攻下了别尔耶松港之后,将这座海港城堡的名字改成了当时圣星城实际上的统治者,摄政公主伊荅·希佳尔的名字。再之后,圣星城的军队以伊荅·希佳尔港为传教中心,建立的传教骑士团,开始在茫茫的雪原上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