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她被肚子上的一记重拳打醒。其后的每一天,这样的殴打成了家常便饭。早上醒来会被打,停下来休息会被打,忍不住开口想方便一下也会被打。她脸上的肿一直没消,右肩膀被踢脱臼一次,她忍住疼痛自己把骨头回了位。下面那只右手被踩伤,流血不止,好在没有骨折。每一次被殴打,摩冈娜都以为这次会死掉。但每次她都活了下来,心中的仇恨愈盛,活下去的渴望便越盛。
他们愿意给她吃的了,虽然不多,而且每次给给他一块硬得能敲死人的面包的时候,都会打她一顿。愿意浪费食物在自己身上,看来他们暂时不想她死。
摩冈娜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发现在养母给自己缝制的新皮袍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连她的衣服也要抢。虽然匈奴人不讲究什么男女之防,但在一群男人面前赤身裸体仍然让她感觉非常羞耻。
她还找到了最重要的东西,机关左臂。她第一次醒来时发现机关左臂被摘下,生怕这些无知的迷信徒把机关左臂毁掉。后来发现还完完整整挂在博瓦克·盖的马鞍上,顿时安心了。只要机关左臂还留着,她一定会想办法夺回来。
除了衣服和机关手臂,摩冈娜还摸清了自己其他东西的去向。机关弩被博瓦克·盖背在背上。两把长剑连同剑鞘和剑带都挂在另一个棕色须发的中年人马鞍上。其余的东西连同旧鞍袋和挂着鞍袋的马鞍都安在了尤里·盖骑的一匹马背上。可是她没发现自己从匈奴部落那里带出来的两匹马。有一天尤里·盖给她喂吃的,她抓住机会问了马的下落。尤里·盖没有机会详细回答,只说了几个字:“被你杀了。”他当时的脸色非常诡异,甚至是恐惧。摩冈娜回忆起当天发狂的景象,虽然可惜那两匹马,倒也没感到太惊讶。
没有了指南针,摩冈娜依然记得看太阳找准方向的方法。他们在朝北走,这是件好事,或许这些雪民能带着她找到那条河。摩冈娜没戴耳朵,一路上也不敢盯着他们的嘴唇读唇语,从他们嘴里听不出也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尤里·盖偶尔会趁着给她喂食物的时候替她戴上耳朵,跟她说两句话。摩冈娜手臂这么多天几乎没有松过绑,差不多完全麻痹。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是受不了,害怕这两只手会因为血流不畅而坏死,忍住羞辱感,跪在地上恳求博瓦克·盖松开绳子让她活动活动两只手。得到又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残忍的博瓦克·盖居然答应了。松开她绳子的时候,其余人刀剑出鞘在她周围围了一圈,紧张地望着她,像是对待一头巨大的野猪或者冰熊一般。摩冈娜非常害怕他们这时会动手杀了自己,或者更糟,砍掉她的两只右手。但是没有,他们只是紧张地围着她,看着赤身裸体的她活动着两只手,拉伸,举高,弯曲。没人上前,也没人敢刀剑回鞘。他们害怕我,摩冈娜明白了。但他们为什么害怕我,仅仅因为我的畸形?摩冈娜在歧视和咒骂中长大,她知道自己身体上的畸形会让其他人感到厌恶和恐惧。但是,她现在的状态,吃不饱还每天挨打,连走路的力气都是硬挤出来的,身上还绑着绳子,而且他们那么多人,他们到底害怕什么?
虽然每天被他们拳打脚踢,但摩冈娜感觉得出来,他们想留她一条命,甚至不想重伤她。这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猎狼队”,他们猎杀的“狼怪”到底什么?难道他们把我当成狼怪了?他们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摩冈娜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没留意的迹象,博瓦克·盖每天晚上都会仔细抬头观察月亮。开始还以为他只是在记日子,匈奴人也靠着观察月亮来记日期。但慢慢地,她发现除了记日期之外,博瓦克·盖非常在意月亮本身。她刚醒来的那天是下弦月,走了几天之后,月亮先是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然后逐渐重新露出皎洁的脸庞。随着月亮一天天变大变圆,摩冈娜发觉这些人对她的恐惧感越来越明显。他们殴打她的次数也明显减少,绑住她的绳子却越来越紧。而且赶路的速度越来越快,以前天一黑就会找地方休息,在荒凉茂密的雪林中旅行,夜晚必须找安全的地方宿营,这是雪原居民的常识。但逐渐的,“猎狼队”变得越来越焦急,似乎必须要在某个时间之前赶到一个地方。随着月亮越来越圆,他们晚上宿营时间也越来越晚,而早上起来赶路的时间却越来越早。他们到底要赶往何方?留着自己的命又准备做什么?
这一天,摩冈娜记得很清楚,头天晚上他们没有宿营,而是马不停蹄地连夜赶路,因为第二天就是月圆之夜。“猎狼队”嫌摩冈娜步行太慢,便把她全身绑紧了横放在尤里·盖的马背上,七匹马在林间狂奔。马背的颠簸让遍体鳞伤的摩冈娜全身骨头仿佛散架一般剧痛不已。但是,博瓦克·盖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用尤里·盖的马驮她。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想浪费一个人手,而且才让这个认识才几天手无寸铁的年轻人载她。而且他骑的马也是最瘦弱的,不用担心他们俩逃跑了。可是他们忘了,摩冈娜的鞍袋就挂在这匹瘦马的背上。
这些人显然也没有捆绑拥有两只右手的畸形人的经验。他们只是用绳子在她的两只手外面紧紧绕了十几圈,把两只手跟身子绑在一起,却忘了把两只手分开。摩冈娜的两只右手在绳子下面互相配合着,一点一点地用指甲刮开了一圈绳子。为了刮开这一圈绳子,一只右手上的大拇指指甲盖刮断了,她能感觉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但这点疼痛跟这几天忍受的殴打相比,简直如同嫩草擦过脚背一般轻柔。终于,她成功地松开了绳子,解放了一只右手,偷偷伸进了鞍袋。她一边回忆着自己的鞍袋里放了什么东西,一边难以察觉地在鞍袋里摸索着。
一把小刀,用处不大。这些人身上挂着长剑,背后背着长弓和弩,多一把小刀根本无济于事,但是留着比没有好;备用的弩弦,可弩都在他们手上,没用。登雪山用的骨制鞋钉,没用;绳索,没用;存音盒……
巫师告诉过她,吼叫兽就是存了野兽狂啸之声的存音盒,可惜巫师给她的是空白的存音铁片,上一次把玩存音盒还是没出发之前,她都不记得里面往里面录了些什么。但是,摩冈娜心想,只要把存音盒的音量拨到最大的那一格,也足够震破周围这些人的耳膜,给自己制造空当,创造逃跑的机会。或者……她仰起脖子,在周围搜寻了一圈,看到了背着博瓦克·盖背上的机关弩和挂在他马鞍上的机关左臂。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杀光这几个人易如反掌。
心里谋划好脱身计划之后,她慢慢地缩回手,把小刀和存音盒塞进绑紧的绳圈里,然后把刮断的绳头也塞进了绳圈里藏好。现在她只需要一个机会,等这些人停下来放松警惕。要有耐心,摩冈娜对自己说。
“猎狼队”的七匹马在森林里狂奔着,毫无要停下来的迹象。马背上的骑手根本不在乎胯下坐骑已经开始吐出白沫,他们只想着赶路,仿佛在逃离背后的什么可怖的东西。但摩冈娜知道,他们想要逃离的东西,正是她自己。
摩冈娜开始用小刀非常小心地割开身上的绳子,只割开绳子上一半的纤维而不割断。如果时机不到绳子却挣开了,只会惊动他们,暴露自己的计划。绳子割得差不多了之后,她开始摆弄存音盒。存音盒的用法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两只右手藏在身子下面,先取下存音铁片夹在手指间,然后使劲扭紧盒子上的发条,板下盒子上的一个小铁扣扣住发条之后,把存音铁片插了回去,最后摸到控制音量的小控制杆上,把音量拨到了最大的位置。幸亏这群人的好奇心没有摩冈娜这么大,抓住她以后,没有费心思研究她身上带的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等着被耳朵被震聋吧。
摩冈娜一直沉浸在自己的逃跑计划里,该做的准备都做完之后才开始重新注意周围的情况,这才突然发现“猎狼队”的步伐放慢了。她扭过头一看,看到了他们找了多天没有找到的那条大河。
如果戴着耳朵,或许在一里格之外她就听到了大河奔流的波涛声。匈奴人藏身的雪山上也有一些溪流,每年只有最温暖的时候才会解冻。一千条潺潺溪流也无法跟眼前看到的这条奔流的大河相比。
他们骑着马沿着高高的河岸顺流前行。摩冈娜的脑袋正好在大河的这一边,能看到河面离脚下的地面起码有一丈远。她仰起脑袋,努力望向河对岸,心里估摸了一下,河面最宽的地方差不多有一里。这部分的河水非常平静,仿佛平整光亮的巨石表面。但走了一段之后,河面陡然收窄,水面也变得湍急。水花跳跃,布满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