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更好的时候再回来欣赏奔腾的大河吧，摩冈娜收回思绪。
晌午刚过，太阳从天空最高处开始西斜，这群人反倒越走越慢了。沿着河岸走了大概十里路，“猎狼队”停了下来。她所在的位置视线正好被马头和其他人马挡住，看不清楚前面的状况，没有戴耳朵让她什么也听不到，她使劲扭动身子想朝前看，却被尤里·盖死死按在马背上。这种对自己命运毫无掌控的状态让摩冈娜心里升起一股恐惧和不安。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停下来，又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或许他们在讨论怎么杀自己。身上的绳子倒是能立刻挣开，用存音盒或许也能吓住他们，给自己创造逃跑的机会。但是在这丛林里，手无寸铁，没有马匹，是不可能逃得出全副武装的骑马猎手的追捕。
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不那么信任的同伙，尤里·盖身上。她低下脑袋，下巴紧贴了胸口，这样就能感受到嗓子的震动，在听不到自己声音的情况下尽力控制音量：
“尤里·盖，耳朵，救我！”她说的是圣星语，这几个简单的圣星语词语她还记得。就算不小心说得太大声被其他人听到，他们也可能根本听不懂圣星语。说完这几个词她不敢再开口。她不知道年轻的贵族有没有听到她的话，也不知道其他人发觉她的动作没有。她只能等待。
这等待的片刻似乎比一辈子还长，实际上只有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罢了。她感到左耳朵里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脑海。她听到尤里·盖压得极低的声音：
“他们……有个老头在这里跟他们接头。那个老头看上去是个贵族。我在这里听不到她们说什么。但是……嘘！”他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才继续说，“你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他们在朝这里看。现在那个老头跟博瓦克·盖到别处密谋着什么，我听不到。”
摩冈娜只带着一只“耳朵”，能听见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但只是一片嗡嗡声，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戴上两只“耳朵”的时候，她能听到两三里之外小鹿的低鸣，但非得戴上两只“耳朵”，让两只耳朵收集到的声音互相交织增强，才能达到那种效果。她对尤里·盖说道：
“另一只耳朵，尤里，给我另一只耳朵，求你了。”
又等了片刻，尤里·盖给她戴上了另一只耳朵，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嗡嗡的杂音。其中一个稍微耳熟，倒不是曾经听过这人的声音，只是一种感觉，感觉他说雪民语的语气和节奏很熟悉。这人应该是“猎狼队”的首领博瓦克·盖：
“……基恩·哈克的队伍……七个人都被她杀光了。我找到她的时候……”杀光了谁？我杀的？摩冈娜对博瓦克·盖的话感到一头雾水。
“你看她像一头狼吗！我要的是狼怪，不是什么妖女。”这是摩冈娜这辈子听到过的最苍老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要让别人感觉到苍老，这个人并不需要非常老。反过来讲，即使如巫师那样活了几千岁的人，摩冈娜却从来没觉得他冰冷的嗓音里有一丝一毫的苍老的感觉。而这个人的声音让人一听，心中立刻会浮现出一个面皮松弛，全身萎缩伛偻的将死老人的脸庞。这个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厌恶和恶毒。任何人听了，都只会希望说话的人赶快闭嘴。可惜事与愿违，摩冈娜又听到这个声音：
“……畸形我见得多了。不要糊弄我。我给的酬金是很高，但是胆敢欺骗我的下场你也要明白。”
“格洛比亚克·盖·兹沃伊奇·黑河大人。”博瓦克·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里透出一丝恐惧，完全没了殴打摩冈娜时的戾气，“格洛比亚克·盖大人，我绝对不是糊弄您。你过来看看我们从她身上扒下来的东西就能明白，这个小妮子绝对不是人类。或许她对您有用呢？”
“我再跟你说一遍，博瓦克（老人没有加上‘盖’这个贵族称号），我要抓的是狼怪。别想随便找个畸形人就跑来糊弄我。畸形的怪胎我见得多了。如果你这次没抓到，我不怪你，继续去抓。但绝对别想骗我。我要的是那头狼怪！”老头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辩驳的权威和难以抵挡的压迫感。
“这个……请听我解释，这个女人绝对值得您过来一看。请您过来看一眼，一眼就成。”摩冈娜听到朝她走过来的脚步声，然后是博瓦克·盖的吼声，“把那只‘铁手’拿过来！”她看不到那边的情形，但“耳朵”带来的灵敏听觉让她听到了一声惊叹的吸气声，然后是一阵沉默，只有细微的金属和手指的触碰和摩擦声。过了许久才听到这个令人不悦的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让我看看她。”脚步声朝这边走过来。摩冈娜一阵慌乱，连忙低声说：“快摘下我的耳朵。”她怨恨尤里·盖的背叛，但也不想现在连累这个脆弱的盟友。
“来不及了。”只听到年轻的贵族嘘声道。
她被人一把从马背上拉下来，背部撞在地上，肺部一阵紧缩，差点背过气去。
“嗯，这是什么？”左边的“耳朵”被人一把抓住，猛地从耳蜗里拽了出来，她失去了一半听力。她早嘱咐尤里·盖摘掉了耳朵上装饰用的羽毛，但松鼠皮制的人造耳廓依然非常明显。
“这是什么？是你给她塞进去的？”博瓦克·盖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只听到几把刀剑出鞘的声音，接着尤里·盖也被人从马背上拉下来落到摩冈娜身边。
“早就怀疑你们俩认识。你还不承认。”尤里·盖挨了重重的两脚。摩冈娜倒是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快说。你到底是谁？你肯定不叫什么尤里·哈夫。你知道这个邪恶的玩意是干什么的，肯定也认识这个女魔鬼。快说！”接着又是两脚。再然后，是暴风骤雨版的拳打脚踢。看吧，你这个叛徒。也算尝到了我受到的痛苦。摩冈娜心想。
尤里·盖倒也算个汉子，口里吐了一大口鲜血，却也始终没有开口。博瓦克·盖打得累了，吩咐一个手下继续打。他则站起身对那个名叫格洛比亚克·盖的老人说道：“当初在林子里遇上他，说被怪物追。我以为就是您悬赏捉拿的狼怪，就由他带路找到了这个妖女。当时那情景真是吓人，就看见一匹马的马头被齐刷刷砍掉，她躺在血泊里昏迷着，周围是基恩·哈克和他手下的尸体。这个妖女两只右手，左边还有一只恶魔的手……”
“这不是什么恶魔的手……你这个迷信的白痴，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人的造物，巧夺天工的造物。”格洛比亚克·盖轻蔑地把博瓦克·盖推到一遍，朝摩冈娜走过来。
“别打了。把这个女的提起来。”苍老的声音命令道。两个人过来扣住摩冈娜身上绑的绳子，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摩冈娜身高近七尺，而这个名叫格洛比亚克·盖的老人刚刚到她下颌的高度，摩冈娜只能俯视着她。而格洛比亚克·盖也毫不介意仰视着她。摩冈娜看进了他的眼睛。
她被吓到了。老人的眼窝里的那两粒眼珠，实在不像人类的眼珠。雪民的眼珠跟匈奴人的大相径庭，匈奴人只有黑棕色的眼珠，而雪民的眼珠有其他颜色。有的淡如灰色，有的是近乎绿色的金色，还有人的眼珠如同天空一样湛蓝。但无论颜色各异，他们的眼珠都是中间的瞳孔向外辐射着纹路的同心圆。但老人的眼窝里，只有暗淡无光的眼白，根本没有眸子，只是眼球正中心部分有一个小黑点一般的瞳孔。此时太阳最后一缕光辉正好照射在老人的眼珠上。她看到眼球中间的瞳孔收缩的更小了，仿佛深冬早晨的雪地里落下的一粒松子。
与老人诡异的眼珠相比，他过于苍老的面容反倒不那么奇怪了。部落里最年长的人当然是巫师。但巫师面相上却一点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反倒是很多匈奴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和黑斑。摩冈娜见过一个老死的人，他脸上的皮松弛得差不多要垂到肩膀上了。
而眼前这个人，却是另一种面相。他兜帽挂在背后，脑袋上没有一根毛发，脸上也布满了老年斑，但是肤色却非常白净。脸上没有一丝肉，松弛的皮肤紧绷在头骨上，仿佛一个长了皮肤的骷髅。摩冈娜见过的那个老死的人终年五十七岁，除了巫师以外，是摩冈娜见过的最老的人。而这个格洛比亚克·盖，摩冈娜有种感觉，她怕是活了有上百岁。巫师已经证明了人类是可以想办法活上千岁的，所以即使眼前这个老人活了一两百岁，摩冈娜倒也不感到特别奇怪。
一想到改造了自己身体的巫师，跟他一比，眼前这个有着诡异眼球的老人突然变得十分普通，一点也吓人了。摩冈娜脸上惊异的表情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