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冈娜愣住了,老人话语里是赤裸裸的威胁,而且他从废物骑士那里抠出了足够多的信息,让他猜到了族人逃亡的方向。但让她担心的并不是二三十个骑兵,而是老人说话的口气,她找不到什么合适的雪民语词语来形容,秦语里面倒是有一个词很合适:阴阳怪气。摩冈娜近乎本能地厌恶这种语气和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实际上,这是她到现在的短暂人生中,认识的第一个这样的人。秦人写的《礼仪》里写道:“与小人仇,笑靥藏刀。”巫师教授她这些生涩的语句时,她完全不懂其意思,现在看到眼前这个比死人还要苍老的人,顿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这个老人面对摩冈娜,即使处在完全掌握着摩冈娜生死的优势地位上,也不愿意光明正大地审问,而是拐弯抹角地出言恐吓,正是《礼仪》中所写的小人,一朝得势的小人。落在这种人手上,等他把这种游戏玩够了,不知道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
对于跟小人打交道,她没什么经验,但她没有被老人的阴阳怪气的威胁所吓倒。她不准备被人牵着鼻子走。她仰起头,声音洪亮地回答道:“很高,估计肯定能追上他们。希望他们骑的是好马,我们匈奴人喜欢好马。”她主动说出了匈奴这个名字,以此试探老人的反应,就像陷阱里的诱饵,“您的马匹够好吗?”
“嗯,你看,虽然我跟你的族人不认识,但我们还是有不少共同点的。我也喜欢马,雪原最好的马当属‘公主马’。当初骑士团从圣星城带过来良种战马,跟雪原本地的雪地野马配种十几代之后,才培育出了这种耐力和爆发力都很优秀,而且极耐严寒的马匹。你知道骑士团的领地在哪吧?你也应该猜得到他们为什么给这种马取名‘公主马’。我的马厩里有十几匹公主马。”
“哼,您很健谈。”
“哈,你说得没错,我很喜欢跟人说话。”
“你喜欢炫耀你的学识。”
“嗯,一针见血!我喜欢你。”
“我听过一句谚语,半桶水才爱晃荡。”
“啊哈,有意思。这句谚语我还从来没听过。不过我懂你说的意思,你在讽刺我。”
“没错。”
“哈,你真有意思。跟你说,我这辈子活得很长很长,见过的姑娘数都数不过来,但你绝对是最有趣的的一个。”
“希望不是最后一个。”
“你喜欢抬杠。”
“因为不喜欢当囚犯。”
“你看,我们又找到了一个共同点。我也不喜欢当囚犯。”
“呸!”
“至少你还活着,雪原上,甚至整个大陆上,见到你之后不想烧死你的人可不多,特别是你杀了我两队人马,都是骁勇善战的老兵和经验丰富的猎人,我损失可不小啊?”
“两队人马?我明明只杀了一队,就是你的‘猎狼队’。”
“有意思,你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你看起来真的相信你所说的话。”老人笑了起来,“你是真信了自己没杀基恩·哈克的人?”
“说什么谎?”摩冈娜突然记起在大河河岸边猎狼队首领博瓦克·盖跟老人的谈话。他们说她杀光了“基恩·哈克”的队伍,可是她自己脑子里却根本没有丝毫的记忆。她开始变得有些烦躁,一切都被别人掌握着,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不要拐弯抹角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就说,想问什么就问。如果想杀我就动手!”
“哈,如果想杀你我就不会替你治伤了。”老人坐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伸展了一下双手,继续说道“嗯。我觉得互相了解一下有助于我们后面的沟通。嗯,就从我开始吧。想问我什么尽管问。如果可以回答你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谁?”摩冈娜问了一个简单而重要的问题。
“我的名字嘛,你应该听过。我叫格洛比亚克·盖·兹沃伊奇·黑河,河湾镇的领主。”老人发出一声鼻音,“我是这个镇子的主人,统治者。这个镇子上所有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我的手上,包括你的。”
“哼。”摩冈娜轻哼一声。
“很好,现在轮到我问问题了。你的‘匈奴’部落,到底是从哪来的?说给那个贵族老爷的废话就省省吧,我要听实话。”
“‘匈奴人’来自东方。”
“还有比雪原还东的地方?雪原的东方是寒海?难不成你们来自……噢……”老人脸上出现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寒海的对岸?你是说那里还有一个世界?一块大陆?”
“哈,现在轮到我问问题。”摩冈娜抢过话头,“我在哪?”
“这里是河湾镇。我的镇子坐落于黑河汇入白河的交汇处,是雪原上最重要的河港,也是仅次于黑山城的最繁荣的城镇。那么,你刚才是在说,寒海对岸还有一块大陆?你从那里来?”
“嗯……”摩冈娜回忆这养父母告诉自己的身世,她虽然一直自认为是匈奴人,但实际上只是匈奴人的养女。她回答道:“不。我在雪原出生,被匈奴人收养。我没去过东方的大陆,这一切都是养父母和巫师告诉我的,我还读过所有巫师从东方带过来的书籍。”
老人突然的反应让摩冈娜着实吓了一跳。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床前,双手紧抓着床位的木板,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怖,声音变得急切而狂热:“‘巫师’,你说‘巫师’?你说的是‘巫师’?‘巫师’?”他一连重复了好几次这个词,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兴奋,骷髅一般销售的脸上仿佛重新生出了生气。
摩冈娜全身汗毛直竖,大部分是因为老人的可怖举动,另一个原因是她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巫师从没有告诉过她的一个事实:巫师这个词居然是圣星语!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有种感觉,就是巫师这个词一点也不符合匈奴语或者秦语的词语发音规则,音节的组合很别扭,匈奴语和秦语中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带有相同音节的词,而圣星语中——虽然她只学了两个月——却有不少词语含有相近或者相同的音节。以前她从没注意过这个现象,而现在,眼前这个老人朝她兴奋地吼叫着这个词语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一瞬间,老人已经冲到了床边离她很近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仿佛扑向猎物的一头老狼,撕咬着牙齿,从齿缝里嘶出想说的话:“‘巫师’!你说的确实是巫师?告诉我他在哪,告诉我!”说着,他冲上来,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从床上一把提了起来,连同垫在她身下的上好羊皮一起拖出床沿,摔在地上。摩冈娜本来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此时双脚毫无力气,像两条软绵绵的羊毛护脖拖在地上,无法撑起身子。老人看似干瘦枯萎的手臂此刻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摩冈娜忍住背后的剧痛,伸出两只右手想板开老人钳子版的手指,却像是在一棵钢铁铸造的树枝上用力,根本无济于事。脖子越掐越近,眼前变得一片昏暗,呼吸越来越困难,脸上被憋得通红,只能无用地张开嘴巴徒劳的试图吸入一丝空气,舌头不受控制地吐出嘴巴外面,白沫和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老人的手上。
突然之间,老人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脸上饿狼一般的残忍表情顿时消失,重新换上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手上的力气也像是突然消失。摩冈娜扑倒在地,脸撞在了木板地面上,却无力爬起来。口鼻同时大口吸入这空气,和地上的尘土,被呛得不住地干咳干呕。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两双大手温柔地抱起,平放回床上,其中一只大手还拿羊毛毯子轻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口水和泥土,然后一只木头杯子送到她嘴边。她咬过杯子,脑袋抬起,杯子里的水滋润了她的喉咙。她又被呛到,咳嗽了几声之后,终于回复了意识。背上的伤口变得如同炭火燎烤一般滚烫疼痛。她沉滞地呼吸了几大口空气之后,终于找回了力气,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老人已经坐回了椅子,两命卫士站在身旁一动不动,仿佛从没移动过。她怒火中烧,两只右手拳头紧握,却无力下床动手,只能嘴里含出一口痰,朝老人用力吐了过去。那口痰将将要落到老人胸前时,站在老人右边的那个卫士伸出手掌准确地接住了,然后在身上擦干净。这名卫士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如同一颗大树一般站在那里,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而老人也摆脱了刚才的冲动,兴奋和狂躁,回复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只听他说道:
“诚心向你道歉,并请你理解,请您理解我突然的兴奋之情。”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摩冈娜依旧愤恨地望着他,一言不发。老人继续说道:
“你提到了‘巫师’这个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这个词只是你的语言中读音相近的另一个词语而已,或者他真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不过这个词肯定指的是一个人。说说这个人。”
巫师就是他要找的人,摩冈娜心里明白了。可是她不明白的是,这个老人怎么可能认识巫师?巫师离开这块大陆已经长达一千年,眼前这个老人再怎么苍老,也不可能有一千岁吧?可是他一听到巫师这个词语,立刻变得如痴如狂,仿佛与巫师有深仇大恨,又像与他是过命之交。摩冈娜说不清老人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或许……
她怒视着老人,阴沉地说道:“刚才我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现在轮到我问问题!”
老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回复如常,假笑依旧。他慢吞吞地说道:“哈,没错。请问吧。”
“这里离伊荅·希佳尔公主港还有多远?”
老人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诧异的表情。他问道:“公主港?你为什么想去公主港?那是骑士团的领地。你只要被他们抓住,等着你的就是绞刑。”